那场海啸已过去一百五十年。
钟青阳从灵石的眼里再次看见百多年前的海面,正是捕鱼旺季,渔船大多都在浅水域捕捞,有几条胆大的则划到海中央冒险。
几条险中求富的渔船里异常显眼的混入一条小破舟,舟上立两人,钟青阳一眼就认出当时还不知美丑、不辨男女的怜州渡。
“那会他才七岁,或许应该是降世才七年,天地生人不该用年岁去圈住他。”
钟青阳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怜州渡身上,看他烂漫无邪的撩水、纵进海里游泳,看得饶有兴趣,沉静其间就忍不住翘两下嘴角。
程玉炼频频转头盯着他看。
直到海上风起云涌,巨浪滔天,方才平静的海面被一道闪电撕碎。渔船倾覆、巨浪掀起骇人的水壁,大浪一个接一个扑向人口密集的海岸。
雷电之下,钟青阳看见立在破船上正扭转乾坤的怜州渡。
那是真正的扭转乾坤,他的掌间是风雨雷电,好似天地所有的灵气皆在刹那间凝聚在掌下。
骇然的掌力又掀起一道巨浪……
“看见了没?就是他干的,”禺虢抱臂站的随意,不惊不诧,“当时海神宫大动不止,无畏老道连夜把大玉山挪去坤位,险些被他的怪力波及。”
就是他干的,铁证如山,钟青阳对着年少无知的怜州渡沉默着,没法辩解,确实就是他干的。
他双掌引起的海啸冲散沿海的房舍,人和家畜淹死无数。
小破船匆匆离开东海欲逃,张枢出现了。
钟青阳和程玉炼为之一振。
张枢被神龙拖进深海的一瞬,程玉炼恨不得跳进灵石的眼里拉他一把。
“可惜,”禺虢揉揉太阳穴,她把灵石看了许多遍,非常熟悉整件事的过程,“他就要死了!”
“张枢——”程玉炼叹了口气,怒容满面看向手拿帝钟的怜州渡。
禺虢:“当时张枢灵官和神龙打架的位置离灵石较远,你们能看见的只有他被拖下水的那一瞬。”
钟青阳不敢从灵石上挪开目光,生怕错过重要东西,木然地问:“怜州渡为什么跟着跳下水?他做什么去了?”
禺虢:“不知道,兴许他杀疯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钟青阳摇头否认:“不对,他跳下水一定是去做了什么。”
程玉炼冷冷地呲他:“他又没死,你怎么不去问他。”
钟青阳把事情全程一连看了三次,每见事情将要走向不可挽回的地步时就想穿进去制止怜州渡,拉住张灵官。做神仙既不能改变过去又不能卜算将来,面对无能为力的事情,神仙和凡人没有什么不一样,漫长的生命里总是避不开遗憾。
灵石闭上眼又沉睡下去,钟青阳问禺虢:“灵石恰好记下那场海啸,真有这么巧?”
禺虢摊开手耸肩道:“灵石立在这里万年不动,是他们就选择在它监视的范围内打架,天意啊巧合啊都有可能。”
“有没有可能是人为?”
程玉炼和禺虢都愣了一下。
禺虢意味不明笑一下,补上一句:“天意啊巧合啊人为啊都有可能。”
程玉炼此刻很冲动兴奋,当即反驳钟青阳:“别疯了,一个才降世七年连百禽山都是第一次出来的人,谁给他‘人为’?你也太瞧得起他了,为何不承认伏辰就是天性恶劣。”
钟青阳:“禺虢娘娘,事发那一天海神宫有没有异常?”
“整个东海晃动的厉害,无畏老道扛着山跑了,其他的我也无可奉告。”
二人对海神客气一遍准备回程,程玉炼突然问:“娘娘,怎么去大玉山,我得去抓个贼?”
跳出海面坐回神兽背上,程玉炼放眼远眺苍茫大海,打算按禺虢说的方向摸一摸大玉山位置,钟青阳阻止道:“别打搅他们修行,若要提问谁就去雷部要人,雷霆真君一道令就办到的事你非得上门讨嫌。”
正说着,一只灰鹤极其凶唳的迎面撞上来,不停朝二人拍翅掀风。
程玉炼拽住神兽颈环掉转方向,灰鹤不依不饶紧跟在后面,尖锐的长喙快堵到程玉炼脸上。
“什么鬼东西,尽找死。”程玉炼按停神兽,拔出飞鸿就要干。
钟青阳按住他朝灰鹤拱手道:“鹤兄,不知哪里得罪了你,我二人先赔个不是,麻烦借个道。”
灰鹤化成人形站到他们对面,是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怒气冲冲问二人:“入了大玉山的都是贼么,我听你们说了一路大玉山的坏话,怎么了,谁有证据证明我三师弟在天界偷药?”
刚才确实顺着程玉炼的话点评几句大玉山,钟青阳一下子被堵的哑口无言。
程玉炼提剑指着年轻人:“小小罪仙,胆大妄为偷听我们说话,报上名来。”
年轻人傲气十足拱手道:“可不敢得罪二位灵官,在下罪仙沈芝。”
“哦!!”程玉炼语气高扬,轻蔑十足:“是沈芝小仙啊,听说你干死了善童道君的坐骑,直接被罚大玉山,现在又看上我的神兽了?”
沈芝沉着脸回道:“我们虽是罪仙,但也别把乌七八糟的事往我们身上栽赃。天界大门防守严密,我那三师弟想偷也没能耐,难道程灵官对自己护卫天门的能力不够自信?”
钟青阳道:“沈小仙多有得罪。无故怀疑确实是我们不对,不过我的意思是,若有嫌疑的人都有被雷部传到堂上自证清白的机会,若没偷,便不惧。”
“绝对不是我师弟,他这几天炼错药,给师父关在药房三天没出来,他根本没机会。”
程玉炼见他语气软和,收了剑挂回腰上:“要是天界小神有嫌疑我一样会查,绝不徇私,刚才的话并非刻意针对你大玉山,我道歉行不行啊?”
“那就请回吧,大玉山不许外人靠近。”沈芝侧身退后三步给二人让道,冲他们远去的方向嘁一声:“谁又能永不犯错,最好别给我在大玉山碰见你俩。”
神兽把钟青阳放在碎光阵上,程玉炼来回插拔剑鞘,不耐烦地告诫他:“这几年你经常往返此山,其实我是不赞同的。张枢被拖进深海那一幕我绝不会忘,你最好能查出点有用的东西。你有接近他的绝好机会却不利用,哪天我若碰上伏辰,不敢保证不会一剑斩了他。”
钟青阳听出师兄在指责他对伏辰的心慈手软,愧疚道:“等查明真相,若真是他干的我不会包庇,更不会让张枢白死。”
“行吧,早点回去,这几天轮到你当值。”
“知道。”
怜州渡正躺在梨林的树上晒太阳,浑身落满浅淡的绿荫和一层薄薄的梨花,腰侧挂一块白玉,坠了绿色穗子,夏风拂面,也把一根一根穗子扬起,像圈圈涟漪。
钟青阳站的位置不远不近,不打搅他浅眠又能把他看清,此人真的太喜欢睡觉养性了。
怜州渡在他的目光里始终不想睁开眼,他有点喜欢此刻的平静。
直到钟青阳轻咳一声,“客人来了,还睡。”他才不露痕迹的骨碌一下坐起来,扬眉笑道:“你不算客。”
“找你有事。”
“哪回来不是有事,何时你能不为公事来,也不要提刀来撬阵?”
钟青阳也希望有那么一天,在凡间交个好友,不当值时就登门拜访,坐一起喝茶看景,再讲讲让人头疼的经书。
“你把神龙召出来,我有话问他。”
怜州渡知道他在为自己不堪的过往跑腿费神,老老实实点头,“神龙古怪,要去海边才能召他出来。”
随手扯几片梨树叶捏出两只毛驴,“到海边有段距离,蛟龙不肯出来,我们骑驴正合适。”
钟青阳牵过毛驴揶揄道:“看来你的御龙术不够精湛,还有这毛驴,能不能捏的有劲一点,我总担心它下一步就垮塌在地。”
“不能。”
软塌塌的小毛驴把二人送至海边,海浪拍岸,烟波浩渺,钟青阳望着空无一物的大海说:“其实东海挺热闹,大玉山、百禽山、海神宫都在一起,”
“虽都在东海,但互不干扰,我找不到大玉山,他们也休想靠近我的地盘。”
怜州渡开始摇晃帝钟,清脆古老的铃音在海面上层层荡开,目力所及处突然掀起一道冲天水柱,从里面腾出一条黑龙。
黑龙像刚从牢里放出来,先在空阔的天穹癫狂一圈才喘哈哈停在怜州渡面前。他身形粗犷雄壮,面目狰狞,黑色龙鳞闪着五彩斑斓的光泽,脖颈挂一粒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坠子,龙躯虽有所收敛,还是庞大的可怕。
怜州渡伸手触碰黑龙鼻尖,似把他稳稳控在掌中。
放在鼻尖上的这条手臂长而优雅,宽大的袖子褪至臂弯,露出一截白皙好看的小臂,怜州渡对神龙叮嘱道:“有问必答。”
钟青阳开口就问:“神龙,伏辰七宿若犯错,你会不会替他包庇、隐瞒?”
神龙狂妄地笑道:“我为何要包庇,就凭他手里的法器?帝钟的铃音确实让人头晕,但没晕到让我对这小子俯首称臣的地步。”
“一百五十年前,伏辰七宿制造的东海海啸,你助了几分力?”
神龙先是愣一下再怒道:“我没助力,是他自己闯的大祸,别赖人。”
钟青阳接着逼问:“张枢灵官是不是你杀的,他的灵骨在哪里?”
神龙愕然,这斗部第一护法可能为张枢报仇来了。赶紧收敛本性,不敢像往日那般瞎吹乱侃,如实回答:“是,张灵官确实死于我手。事发后雷部来了几趟,因我当时受控于……”他瞄了眼怜州渡。
怜州渡淡然道:“你如实回答就好,不必惧我。”
“雷霆真君见我受控于御龙的法器,虽网开一面,但我还在雷部地牢关了二十年。张枢死后我就把他尸体藏起来,直到刑满出狱我才敢把灵骨翻出来玩。雷部那帮饭桶在海底搜找多次都无功而返……”
钟青阳沉着脸说:“去你府上找灵骨的是我们斗部。”
“一样饭桶。”
“你当时把张灵官藏在哪里?”
神龙修长的身体盘成一坨,泰山压顶一样悬于半空,撅起一截肚子大声笑道:“藏在肚子里,斗部和雷部一定想不到我把尸骨藏在肚子里。”
“留着灵骨做什么?”
神龙不敢立即就回答,酝酿半天才说:“炫耀,想跟同伴炫耀。炫耀是无罪的,你也不能奈我何,我都为此坐了二十年地牢,你不能再找我报仇。”
“你得感激我今天没把相佑真君带来。张枢的灵骨现在藏在哪里,还在你肚子里?”
神龙道:“早就弄丢了,我也没有玩弄尸骨的癖好,众人知道我能打败灵官就够了,留那玩意做什么?”
钟青阳面沉如水,盯着浑身不自在的神龙:“把你和张枢最后一场打斗的经过再说一次,有没有目击者,用过什么兵器,使过什么招数,耗时多久,统统给我重复一遍?”
神龙一直盘桓在天,摇头摆尾保持平衡,这会被钟灵官骇人的灵压逼得气喘不堪,蛄蛹一下,突然一飞冲天活动筋骨去了,巨大的身体带起强风和扑面的水雾,雾气细密腥咸,像下了场毛毛雨。
一把山峦一样颜色的绿伞悄悄撑在钟青阳头顶,钟青阳转头,对上一双漆黑多情的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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