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伞下贴的很近。
钟青阳冲他点下头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青色的伞隔绝掉明亮的日光,伞下呈现一片浅夏的颜色,把钟青阳的眉眼映得深刻清晰。
怜州渡忍不住抬手将他被打湿的碎发捋向耳后,手蓦地停在半空,他看见钟青阳从伞下逃出去,像躲避瘟疫却又不失礼貌,脖子一低就钻出去。
半举的手显得有点多余,微颤着垂在身侧,又悄悄缩进袖子里。
钟青阳挺感激怜州渡的细心,但一看进那双深邃漆黑的双眸就意识到气氛不对劲,想起此人去来乐楼确认是否喜欢男人一事,那只逐渐靠近的手就有点图谋不轨的意味。
神龙很快就回来,又气喘吁吁停在半空继续刚才的话:“张枢上来就用铁鞭抽我,那鞭子比绸带还软,变化多端,把我捆的几乎不能动弹。鞭子再厉害也架不住龙族天生庞大的身躯,我拼命潜入海底,硬是把张枢从半空拉下水。他在水里也能打,捻诀避水也不影响他抽鞭子,我们就你追我逃、他逃我追,来来回回五六次,直到他在水里力竭,我趁势用龙爪刺穿他身体才老实下来。见他快不行了,四仰八叉飘在那里,像根水草,我就想着怎么处置他,能在水里跟我斗那么久他是第一个。在水里待得越久离死越近,我准备把他拖回龙洞做藏品,好跟同侪们炫耀,这时候伏辰大人跳下来。”
就是钟青阳在灵石里看见的那一幕,他当时好奇怜州渡为何奋不顾身下水。
怜州渡面无表情道:“没别的原因,五雷老鬼让我下去确认张枢究竟死没死,如果没死,我还会继续摇铃。”
钟青阳有点失望,无可奈何叹口气。
神龙:“当时张枢还有最后一口气,还向伏辰大人伸手求救,伏辰大人也伸出了手。接下来,接下来……”
说到这里,神龙闭上嘴开始思考,对接下来要说的话非常不确定,“四面八方同时出现刺目的白光,眼睛睁不开,很疼,我想那大概是张枢陨落时的征兆,不等光芒散尽我就匆匆拖着尸体潜回龙洞,后来就是雷部和斗部接连来人。
对非水族而言,张灵官在深海坚持两个时辰算是极顶厉害了,一旦法力枯竭避水诀失灵,他死的会非常快。”
怜州渡突然问:“你们斗的惊天动地,没有小神看热闹?”
神龙犹疑道:“可能没有,你的帝钟让头疼,又是生死关头,谁有心思注意那些?那天的浪太大,连深海神宫的屋顶都掉了几块瓦,当时我对你的修为非常震惊,为何一个孩子有惊天动地的神力,哼,原来是天地生人。”
神龙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钟青阳伸出手掌对神龙道:“张枢的灵骨可以还我了。”
神龙捂住脖颈上一星璀璨的晶珠转身就逃,怜州渡迅速拽住龙尾的一撮鳍给扯回来。
晶珠落在钟青阳掌心,非常莹润清澈的一粒。
钟青阳神色一凝,厉声质问神龙:“这不是张枢的灵骨!”
语气太严肃,怜州渡和神龙都怔住,一个讳莫如深,一个疑惑不解。
钟青阳把紧绷的情绪放软和点:“我不知怎么跟你们描述。张枢是我斗部的人,独属他的灵气我能区分,但这粒灵骨上的灵息可能是太久的缘故,与我熟知的感觉完全不同。”
怜州渡冷冷的嘲笑道:“你再仔细分辨分辨,确定不是张枢?神龙杀他可是我亲自下的令!”
钟青阳本来就不痛快,又被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态度惹毛,直直地瞪视过去,最终还是没能把责骂的话说出口。
放神龙入海后,两人守着清透的灵骨默然无语。
钟青阳站在海边的一块巨岩上,负手而立,看浪花重复不断席卷而来,心里既矛盾又自责,杀部下的人就站在身后,不但没替兄弟报仇,还千方百计替他重找真相。
怜州渡从没觉得温和的海风也能让人发冷打颤,他同样矛盾惶恐,怕一言不发的人突然掣出龙渊斩上来,也想把张枢又死又活的秘密告诉他。
但此刻能信得过天界最刚正不阿的钟灵官吗?能不能把张枢胸口绝对不可能出自神龙之手的致命伤告诉钟灵官?
不能,不能,现在绝不是时候,此人骗过他两回,片刻后就要回高远缥缈的天界,他看他离开时必须扬起脖子,天与地相对而生,中间却永远横了一天无法跨越的鸿沟。
“如果那场海啸是你无法自控的结果,是你想救渔民,可是,为何你连张枢也要杀?”
怜州渡不想被他怜悯的凝视,疏离地站着,眼中全是冷漠,一点都不想再靠近他,“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当时只为灭口。师父说他们都留不得,天界会知道。”
钟青阳冷笑道:“五雷真是护主心切。”
“护主的意志非他能决定,他在我的笼罩下活得没有自我。其实五雷一直都想逃离我控制,但办不到,因为他对着那截白骨发过誓,会用性命护住白骨化出的生灵。”
钟青阳收起张枢“灵骨”,走下巨岩,站到怜州渡对面:“带我去看藏过那截白骨的山洞。”
两头毛驴差点又被晒蔫,像层皮瘫在地上,这时曳曳地爬起来走向两人。
不把百禽山走一圈就不知道它具体大小,两头毛驴看似有气无力,倒也能爬山涉水。经过北山时眼前摆着两条山路,一条平坦,一条崎岖,怜州渡一鞭抽在毛驴屁股上,走向坑坑洼洼能把人颠的晕头转向的小路。
钟青阳不解,在他的地盘上不便多问。
“山洞什么都没有,我去看过。”
山洞确实什么都没有,平平无奇,除了外形怪异的石头就是源源不断让人即刻看破红尘的浓郁灵气。俯瞰整个百禽山,此洞位于百禽山正中,像整个山体的灵源,澎湃浓郁的灵气永不枯竭从洞内向四周蔓延。
钟青阳瞧了眼身边的傻小子,感叹天地生人得天厚爱的待遇,在他的诞生之地待上一天估计抵得上凡间修士数年的磨砺。
怜州渡指着一块表面光滑的石头说:“当时置放骨头的玉匣就在这里,匣子化作万物卷,白骨沉入初生潭。我究竟是如何降世的,根本弄不清源头——”他的声线很平,没奢求什么,对钟青阳淡淡道:“我也卜算不出自己的将来。”
“宇宙本就模糊不明,你我弄不清的事太多,不必过于死抠身世不放。天地所生,这就是你的身世。”
钟青阳忍不住在石头上摸一把,刹那间,他的识海乱流窜动,灵台跟着动荡,四周突然漆黑一片,身体好像被无知的力量裹挟着颠倒旋转,正往无底深渊下坠时,怜州渡一把将他拉离石头。
钟青阳在他怀里抬起头,面色苍白,“你从这块石头上也能感受到乱流?”
“混沌罢了,你刚才的恐慌就是源自那片压抑无边的黑暗,我过去沉睡在其间。”
怜州渡把他扶起来轻声问:“没事吧?”
“差点有事。”
“出去吧。此洞的洞口虽在半腰,地势却是向下走的,我怀疑此山和初生潭相连。”
“若真相连也是情理之中,这座山的灵气暗传到初生潭才能温养出你这条,呃,你这个人。”
二人走出阴暗的深洞,闭眼适应半天才能仰视明媚的天光。
怜州渡:“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钟青阳在洞口仰着头一动不动,看起来很为难很沉重。
“事情怎么看都没有纰漏,你重查万灵坑这件事本就很荒谬,我也奇怪自己到底抱了什么希望,等什么不同结局。算了,别再查下去,雷部早就查过,你也别给我希望。钟青阳,还是多谢你了。”
钟青阳转过头,阳光正照了他半边脸,光影交界出一条清晰的线,但两边都是灿然的笑意:“说什么呢,我在想用什么办法从南影道君手里借马车,他比较反对我插手此事,估计不肯借,我去试试。往后别直呼我名,显得你要跟我干架一样。”
“青冥。”
钟青阳浑身陡然起一层寒毛,好歹也加个“真君”以示尊敬,横冲直撞“青冥”二字,天界都没人这样叫,显得过分亲密,但又不好再而三要他改口,只得点头默认。
“我还有事在身,就先告辞。”
又是这句话,天界的大忙人。
钟青阳很快就消失在天际,怜州渡想到几日前天界招降封官又被耍一事,现在的心境,失落竟大过愤怒。
若能跟他比肩共事,想必再忙也是愿意的吧
他在世间重新找到一个在乎的人,而他在意的人也在意他的过往,肯费心尽力为他跑腿,不知道往后还有没有哪件事能比得上此事,带给他更多的暖意。
野花开得漫山遍野,梨林如云雪烟涛,今日仿佛是他百年来最轻松惬意的一天。
*
钟青阳差点被月白风清府里刨出来的木屑淹灭。
拨开木屑挤出一条道,蹚水似的走到南影跟前,行礼道:“师伯,在忙?”
南影一旦沉浸在木工活里就不知天地为何物,头也不抬嗯一声,“近来突发奇想,想造一辆外形更华丽的云车,只是形制太复杂,刚刨了几根楠木试手,还没捶几下就裂了,我得好好研究。”
“什么木头经得住你的锤子?”钟青阳殷勤地清理完院里木屑,堆在一起点张火符,一瞬间都给烧尽,“师伯,我来有事相求。”
“没事你也不来。”
“我想让你把这辆云车借我用十年。”
云车就停在院子里,是南影外出的座驾,两匹枣红骏马拉着,金色车轮银色的车厢,动起来通体熠熠生辉。云车日行八万里,比御风快多了,听说车厢雕刻的凤凰纹饰是白蜺道君的品味,钟青阳提出借车前刻意提了提胆子。
“借十年?你要当家住呢?”
“三年也行,我频繁上天入地,御风真的累,师兄的神兽连他都驮不过来,你把云车借我用几年。”
南影一锤子敲在手里的楠木上,终于有空抬眼看他,斥道:“当年让你和玉炼一起去北海挑只灵兽驯养,你当时说什么?”
“我说我本领高御风方便,用不着。”
“你说不愿神兽受胯下之辱。”
“我后悔了师伯,当时年轻气盛没听劝。”
“现在去驯服一只不迟。”
“借三天也行。”
钟青阳跳上车驾位置,拉动缰绳先试下手感,坐垫软和宽敞,足够两个人坐,曾经师尊就坐在这个位置,可惜现在就剩下整日面色沉沉的南影。
“师伯,猜我为何要借云车?”
“我不想猜。”
“我要用云车去探探伏辰七宿的本位星,看它究竟是星宿还是一幅巨大的幻象。”
南影停下手里木工活,眉头紧蹙,“你真在帮他?”
“你不觉得他可怜?”
“可怜又如何,不能抵消他一点罪业。”
钟青阳笑道:“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伏辰孤零零的,实在可怜,即便惩罚也让他心服口服。”
“借你三天,别给我撞破了。”
钟青阳从车厢抱出一匹红绫,小心翼翼问:“师伯,你又去了蛩国?”
“哦,还是去年去的,忘记拿下来了,你帮我收起来吧。”
钟青阳走到南影跟前强行夺下他手里锤子,撸起衣袖,皮肤上还有雷击留下的青色伤痕。
虽有点心疼师伯,但作为晚辈又不便直言安慰。
心疼完又升起一腔怒意,不知哪个不怀好意的造谣白蜺道君的元神可能还在万掠山晃荡,谁都知道这是假的,唯独南影不敢赌它是假的,在一趟一趟去蛩国的路上磋磨着,再带一道一道的伤回来。
钟青阳不明白师父为何单独为南影设一道独属他的雷阵,愣是把南影劈成个死气沉沉、疲惫不堪的中年男人。
“你这伤可别去天心道君处讨药,他的白葵被偷正心烦哭泣,要不我来替你治?”
南影粗暴地把他往外推,“小辈的,动手动脚,一点分寸都没有。马在马厩,你让侍儿帮你牵,赶紧走,你把我刚才构思出的纹样打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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