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将诸人的魂儿都扯回来了!
青天白日之下,一郎君七窍流血瘫倒在罗裙、酒污里,其中钗镮杂乱在几道车辙痕中,一枚碎玉无情旁落。
一鼓着肥腻皮肉的白面无须郎君遭这人坠下的利风暗袭,衣裳沾了一道新血,他发愣之后,遽然大怒,冲上前一揭——
“哎呦!”
下一瞬,圆滚滚的身躯砸在地上!
“这、这——!”竟是语无伦次,说不出话了。
另有小厮提着簸箕上前,扫了一半碎琉璃与酒渍,忽而碰到软绵绵的一坨血肉,定睛一看,惊骇道:“这、这是崔相家的三郎君!”
“怎的死在绮楼了?!”
崔珏,千娇百宠的崔三郎君,今日丧了命。
而二楼连廊上,纱帘与纱帘之间,谢灵犀从已瞧不见原来模样的轮椅中缓缓爬了出来,双眼灌血,面容煞白、淋漓。
她无知觉地双腿缠绞在纱帘中,不慎拽下几颗珠子,砸了一娘子的头。
乍一抬首——
“啊!鬼啊!”
绮楼一时轰然,娘子郎君们唯恐女鬼缠上他们,纷纷抱头,作鸟兽散。从高楼台哗然坠下的崔三郎君,二楼东廊边悬挂的佚名女鬼……
半刻钟后,此处葱茏数年的风月之所,就此被封查了。
……
萧胤未曾料到,前几日还与他一同喝酒的崔三郎,猝然死在了绮楼里。
他闻讯带了手下赶来,拉了担架,将人一块一块拾起好生端回大理寺,又持印稽查了绮楼,闲杂人等全部遣退。
那绮楼的东家僄梅之年,未曾嫁人,常年戴着一块幕篱,此时也瞧不清神色,只听柳入梅淡淡开口:“死了人,不关我的事,反倒坏了我的生意,何人来赔?”
萧胤自然不可能允诺,“待此事案了,由户部决断。”
柳入梅道:“几日?”
“难说。”萧胤不欲与她纠缠,躲开柳入梅倏地凑近的胸脯,冷冷道:“柳老板当心,若真查起来,你这绮楼不清不白的勾当可真不少!”
柳入梅一笑。
萧胤初次查探,十分仔细,寻来当时靠近崔珏的几人问了情况——
只道当时正是申时,钟敲了三下,丝竹管弦之中,一架轮椅连带着人忽而疾冲进门,如泥鳅般滑至露台当中,将崔三郎拦腰撞了下去。
“轮椅?”
萧胤示意人上前来,“那轮椅上方之人所在何处?”
“不知啊,当时太过混乱,哪里注意得到……”众人七嘴八舌说着,“大人,该说的都说了,您别折煞我等了……”
萧胤烦躁一摆手,他们如释重负,颤颤巍巍提着裤腰带跑远了。
他舍了人往二楼连廊上蹑步,果真见纱影阑珊处有一支离破碎的车架子,因剧烈的撞击而面目全非。
那尚且完好的靠背处金黄藏红,隐约瞧见缠枝花纹,繁复精巧,萧胤俯身一辨——
乃是金花梨木!
此木稀罕,有市无价,长安能用得起此木者,定是富贵豪强。他心中一定,正要差人将此物抬回大理寺中,忽而瞧见那缝隙中夹的一角衣料。
水蓝色的,恍恍淌着波纹。
似曾相识之状。
这时,柳入梅幽幽履步上前,瞥了眼纱帘,“此纱名曰‘浮光’,被这轮椅撞碎了三匹,需得计入账目中。”
岂非讹人?
萧胤不动声色将那碎衣收入袖中,“冤有头债有主,这话柳娘子不必同我说罢。”
这债主……
他心中有数了,再不理会柳入梅说些什么,事毕,朝诸人一颔首,迈出了绮楼大门。
已至暮时,画鼓喧街,兰灯满市,是与绮楼浑然不同的一处风致。
萧胤环视四周,继而,不动声色地上了一架马车。
甫一踏入,那骏马霎时奔驰,疾速将周遭光景甩在身后。
面前人气定神闲,支着手肘,显然已等候他多时了,萧胤攥着手中残衣,眸光一暗,启唇:“公主。”
燕盈拢了拢发,“萧大人,何必如此见外。”
“若论起亲缘,我当唤你一声兄长。”
长公主与当今圣上乃是一母同胞,他二人堪堪算是嫡亲的表兄妹关系。
见萧胤仍冷着面,燕盈却也不恼。
方才她便极为眼尖地瞥见了萧胤手中紧攥的物什,神色中多了一分讶然,“莫非表兄是瞧见了这块衣料才寻到这的?”
她在那缠枝花纹中藏了一幅公主的印记。
萧胤颔首:“她人呢?”
燕盈明知故问:“谁?”
“谢灵犀。”
“哦——”燕盈拉长了腔调,揣摩某则早年间的谣言,“‘两小无猜、金童玉女’……你与谢三娘当真有过一段情?”
不知怎的,此番话教萧胤的面色倏地暗下来,他克制着未上前封住燕盈的口,肃声道:“公主慎言。”
马车还在行进,观其痕迹,似乎正往大理寺去。
萧胤心中本就疑窦,如今开门见山:“为何灵犀会出现在绮楼?还撞死了崔三郎?”
他死死盯着公主的眼眸,低声道:“公主又为何混迹其中呢?”
事到如今,萧胤怎会相信此事是意外所致——
若此事牵连到谢灵犀,便不禁让人忆起前些时日崔家的龃龉。
当日崔家兄妹遭崔珏当众羞辱了一番,而崔娘子又是谢灵犀的闺中密友……为朋友出气,故而痛下杀手,似乎有理可循。
可他却知,以谢灵犀的胸怀,绝不会做出杀人泄愤这等下作之事。
在场竟无人窥见那轮椅上方之人的面容外貌,此为巧合?还是精心设计?
夜里寂寥,隔着车壁能听见露水滑落的声音,打更的钟声敲响,二更夜,冷风灌满了单薄的春衫。
萧胤等了许久,终于听燕盈答道:“表兄猜的不错。”
“此案绝非悬案。”
她点燃一只蜡烛,将这宽敞舒适的车内照亮了一隅,神色幽深:“谁杀了崔三郎,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何要杀崔三郎。”
萧胤:“为何?”
燕盈却不说了,轻挑眉头,理了理鬓发,端是做派雍容,“表兄为何来问我?我乃深宫公主,怎懂你们前朝男人的弯弯绕绕?”
“呵……”
萧胤扯唇,“不,我正是要查出是谁杀了崔三郎。”
……
“笃笃”——
马车停在大理寺侧门,周遭伸手不见五指,只头顶点着一只赭色灯笼。
萧胤夜视极好,迈步在前,不顾身后公主。
他轻轻推开净堂虚掩着的门,见中间摊着男尸与白布,正欲关上门,屋中遽然有细碎的呼吸声——
“谁?!”
目光移至门后,只见那一角俨然曝在月光下,椅子上的娘子缓缓转过身来,开口:“萧、胤。”
萧胤瞥见她侧身被割断了一寸衣,满头簪钗也不见,一头乌发随意覆在背脊上,他点了灯盏,“你看得清?”
“多谢你点灯。”
听这说辞,这娘子似乎并不惊惶,静得如湖水一般。
萧胤遂而戴了面罩手套,将覆在崔珏身上的裹尸布揭开,愣了片刻,又将布严严实实盖上。
“似乎没有验尸的必要了。”
崔珏碎成一块一块,早已瞧不出原来面目,纵使仵作将其勉强拼凑成一副人形,可……
他忆起方才猩红的肝胆皮囊,忍住没吐出来。
“他确实是从连廊上坠下摔死的。”
一切发生在一瞬之间,那飓风甩着她身下的轮椅,她死死攀着扶手,才不至于从高楼跌下。
虽掩着面,可那与纨绔皮肉的撞击是实实在在的。
直至待在这灌满冰块的净堂中,一切寂然,一身冷汗才息下来,谢灵犀吐了口气,“咱们这位公主当真是有通天的本事。”
萧胤明白了。
燕盈引谢灵犀去绮楼,又借她的手除掉了崔珏,可为何又发善心遮掩了谢灵犀的面容呢?
若欲此案成为无头悬案,当真是打错了算盘——
谢灵犀分析道:“崔大人怎会任由他儿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如今如日中天,又将掀起朝中多少风云变幻?”
萧胤接上她的话,“公主并非痴儿,我们能想到的,她定已谋定。现下我只想知晓,这替罪羊究竟是谁?”
……
柳续在绮楼等了三炷香。
他信了谢灵犀的话去了趟官衙,却被滔天的文书挤得抽不开身,这厢终于核清了一个巨数,一窈窕娘子走上门来,张口闭口要求个公道。
听了半晌才明白,绮楼无妄之灾,死了个郎君,坏了灯具纱帘等一册子物什,东家心中委屈,定要教户部给个说法。
干他何事?
他叫人去三法司。
柳入梅却道大理寺的萧大人点名赔偿之事该寻户部,她一介弱女子,实在没了办法,才来叨扰他。
可他应她之言来了绮楼,才坐下喝了杯茶,这柳娘子说去寻个账目,便没了踪影。
绮楼楼庭中空了半边,一些椅凳、地板、花墙有稽查官设了栏杆,禁止触碰。
柳续端详了许久,可他心中实在挂念谢灵犀的病,见天暗下了,等不到柳入梅来,便要离开。
他转念一想,又觉应去和东家告辞,免得这娘子不依不饶,去御史台状告他失职无德。
想毕,便行往楼间。
周遭一片死寂,昏暗无光不说,更听不见一丝花鸟声,柳续甚觉自己立于坟地之上。
“咔嚓——”
上方一屋中有瓷盏相碰之音,他心上一松,正欲上楼,却听一人说:“不是说好的定在三日后么?怎的今日就让他死了?还死在我绮楼。”
柳续顿步。
说话之人显然是方才登门的柳娘子,她不满道:“害得我坏了多少东西不说,还险些未安排好露了馅。”
一书生回她:“那公主实在不好相处。”
“是啊,谁知她动辄改了主意……依我看,那荒山才是杀人抛尸的好地方啊。”
另有一人,声略粗犷,“无论如何,此事了了,不必再提——你寻来的那愣头青,可别教他跑了。”
柳入梅笑了声:“怎会。”
“……”
幸得柳续儿时习武,耳聪目明。
撑到此刻。
他扶着墙,只觉眼前恍惚生花,那远处的声音也不甚清晰,仿佛灌满了水——那茶中,定然下了东西!
一阵椅凳抽动,那屋中几人似要离开了,由不得他深想,飞身攀着窗牗掠了出去。
因药效甚烈,落地之时,头脑昏花,不慎小腿骨裂。
忆起谢灵犀平常往他香囊中塞的奇药怪草,他胡乱取出咽下,又因动作太快,掩着口猛咳了三声。
造孽!
画鼓喧街,兰灯满市。——柳永《长相思 画鼓喧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羔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