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淮月延因为昨日赶路赶得急,累惨了,睡到巳时出才起,他自己去膳堂拿了个凉透了的葱油饼啃,在府里转来转去,东逛西闯——说实话,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参观着偌大的秦府,装修看似不算华丽,但实则房里路间都透露出一个字——富!
膳堂的地板采用的是青石砖和砖雕结合,上面刻着些花卉瑞兽;耳房里的置物柜是用上好的楠木做的,上面摆着许多东西,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荷花池里养着十几只鹤顶红金鱼{①},在池里乱游;秦家的仆从身着的衣物也是从南方运来的上好丝绸,一套就价值不菲的那种,秦家的仆从还人手两套,美其名曰,方便换洗。
这TM不就是在炫富吗?
样样不提富,样样都是富。
“连膳堂耳房这样的小地方装修都如此华丽,那秦寒卿的卧房书房得富丽堂皇成什么样,早知道当初进他书房的时候就好好看看了,省的现在在这里凭空想象。”这样想着,淮月延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又转了许久,他迟迟都没有撞见齐云漠,刚打算回去,路过书房,他忽然想起来——昨日说好的今日去看秦寒卿罚抄的那五十句诗的。
看他抄的诗只是幌子吧,淮月延真正的意图是去看看秦寒卿的书房到底富丽堂皇成什么样。
他快步跑到书房门口,这次干脆连门都不敲了,推开门抬脚就进:
“秦小将军!”
叫的好听,叫的大声,结果他进去瞧都没瞧秦寒卿一眼,抬头就看书房的陈设。
秦寒卿:我谢谢你还那么大声的叫我。
——书房特别大,分左右两边。
左边摆着一架古琴,古琴旁边横放着一把琵琶,琵琶前边儿摆着一副未下完的棋局,天知道秦寒卿是和谁下的,棋局的左边有一个小书案,案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茶具和上好的茶叶,红茶、绿茶、白茶、黑茶全都有,对面就是两个古董架子,上面摆满了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瓷器,有盘、有碗、有瓶、有盏,而最最左边,也是淮月延最最不能理解的一个地方,那儿摆着一张小床,书房里放床?头见。
右边就是秦寒卿看书练字儿的地儿了,旁边就是窗户,采光性非常好,还有几只黄香梅从窗框里伸出来,秦寒卿身后是两个用黄花梨{②}做的书架,书架分三层,上两层摆着什么《诗经》《楚辞》《左传》《论语》一类的书,最底下一层摆着笔墨纸砚,纵使隔得挺远,淮月延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些是湖笔、徽墨、宣纸和端砚{③},书房里还飘着淡淡的酴醾(tú mí){④}香,淮月延对这香味再也熟悉不过了——这是常宾笙和孟阮裕最喜欢的香料味道,每次去他们府邸学习东西的时候都能闻到,淮月延把秦寒卿的书房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似是要把他的书房看出花儿来,但看来看去,淮月延也就只总结出了一个“有钱”。
反驳不了,这TM是真有钱。
秦寒卿坐在书案前看着淮月延那似是要把他书房看出个窟窿来的神情,道:
“你还准备看多久,要不要我给你搬个凳子来,你坐那儿慢慢看?”
淮月延心想:“也不是不可以”,嘴上却说道:“不用,我就随便看看。”
切!心口不一的男人。
“我看你那眼神不像是随便看看。”秦寒卿双手托着后脑勺,倚靠在椅子上,“炽烈的能把我书房盯出朵花儿来。”
“呵呵呵呵……”淮月延有些难堪的干笑两声,他最讨厌这种和秦寒卿待在一块儿而莫名产生的尴尬气氛了,连忙转移话题,“咳咳,将你前些日子罚抄的诗给我检查吧!”
秦寒卿直起身子,将书案右上角叠着的书拿开,抽出压在最下面的纸,递给淮月延:
“淮老师,拿好了。”
淮月延伸手接过,50遍,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但秦寒卿还是满满当当抄了三页纸的,淮月延若要挨着挨着看完,肯定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的,而且他清楚的很,在他看的时候秦寒卿绝对不会出声打扰,他不想让气氛就这么沉寂下去,于是主动挑起话题,道:
“今日怎么不见知涯守在你门口?”
“他呀!”秦寒卿目光停在从窗外伸进来的那几点黄香梅上,“和齐云漠一起带着方烟泽不知道去哪儿玩儿了。”
淮月延皱了皱眉,拿起第二张纸看了起来,道:
“最近老看到他俩凑一块儿,怎么回事儿?”
“谁知道呢?!”秦寒卿伸手轻轻碰了碰那几点黄香梅。
两人这番话下来,还真有自家孩子跟对方那家的孩子谈了恋爱不知飞哪儿玩了的责备感。
“哗啦”一声,这换纸的声音响起后,淮月延总算是看到最后一张纸了,不过,他眉头皱的更深了。
如果说前两张纸的字算能看的话,那这张纸上的字便就是看都不能看了,龙飞凤舞,张牙舞爪的,比起说是自己,淮月延更想将它形容为鬼画符,而且画的还不是鬼符,是桃符,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对,鬼画桃符。
我不说,你能看出来他写的“彼泽之陂,有蒲与蕳”吗?
淮月延强忍着想要一巴掌扇死秦寒卿的冲动念头,站起身走到秦寒卿的书案前,把纸放在书案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纸上重重敲了敲,道:
“秦小将军,麻烦你把字的笔画拉直再写,好吗?我不说写特别好,至少像前两张纸那样能看啊,你这连笔连的,是在写草书吗?写这么急,您是赶着去投胎吗?”
秦寒卿看了看淮月延手指下面的纸,上面的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的,笔画东边一个,西边一个,秦寒卿自己看了太阳穴都直突突——他当时到底是怀揣着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去写这十句诗的,字写这么烂,这根本就不是汉字,说是鸟语都高看他了,毕竟写出来他自己都看不懂。
淮月延见他迟迟不开口,自己又先出了声,道:
“你重新拿张纸,把那句诗再抄十遍吧!”说完,便就自顾自在书房里晃荡了起来。
书房可以分为四份,左边的琴棋画占两份,右边的书占一份,把两边分开的空地占一份,淮月延的主要观察对象就是古琴旁边的那把琵琶,他从进来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这琵琶好眼熟,现在逮着机会,定是要好好看看的。
他走到琵琶面前,抬眼看了看还在抄诗的秦寒卿,见他一脸正经,自己便蹲了下来,偷偷拿起那把琵琶,伸手摸向琵琶的背板——有一个凹陷,淮月延摸着觉得像是一个,把琵琶翻过来一看,后面刻着一个“苏”字。
这琵琶是“月苏弦”。
淮月延确定了,这就是他娘亲的琵琶,他娘亲的琵琶“月苏弦”。
他娘亲留下来的,为数不多的遗物。
淮月延抱着琵琶,问道:
“秦小将军,你这琵琶是从哪儿来的?”
秦寒卿专心致志的抄着诗,头也没抬,道:
“我十五岁那年随父亲平定塞北后,在回谙归的路上经过雏茵,当时瞧着这琵琶好生好看,就买下了。”
“那你知不知道这琵琶之前的主儿是谁?”
秦寒卿拖着腮想了想,道:
“听当地人说是前雏茵尹淮长笺的女儿的,具体姓名他们没说,我也没问,怎么?”
淮月延双手紧紧抱着琵琶,道:
“我能弹弹吗?”
秦寒卿这才放下笔,抬眼看着淮月延:
“你还会弹琵琶?”
“以前学过一点。”
秦寒卿把纸笔收好,“那你弹吧!”
淮月延带上义甲{⑤},凭着当年的记忆,调好弦:
“江楼钟鼓,夕阳映江面,钟鼓声声起。熏风拂涟漪,暮色渐迷离。江楼望远处,晚霞映天际。”
“月上东山,明月升东山,清辉洒江面。花影摇曳间,夜色渐深沉。”
“渔舟唱晚,渔舟归晚,欸(aǐ)乃声声。江水悠悠,月色溶溶。”{⑥}
秦寒卿就坐在那儿,静静的听着。
气氛有些微妙、有些奇怪。
半刻后,一曲毕,淮月延没有哭,只是声音有些哽咽,秦寒卿看得心头一颤,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春江花月夜》?”
“嗯……”淮月延点点头,这是淮苏月生前最爱弹的曲子。
淮月延又伸手摸了摸背板上的“苏”字,这样的琵琶,他原来也是有一个的,后面刻着个“延”字,和“月苏弦”的背板取材于同一株树,制琴师都是同一个人,但他在十五那年,他为了防身,把它砸了,取了最中间的那根弦,勒死了那个想要脏了他一辈子的人,自至,繁华十七城中最有名的两把琵琶——“延水边”被主人砸烂,“月苏弦”下落不明。
可淮月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和他娘亲的琵琶会这样再次相遇。
我娘亲留下的遗物不多,琵琶“月苏弦”就是其中之一。
沉寂了许久,秦寒卿才说:“你弹的,很好听。”
“谢谢,前雏茵尹淮长笺之女叫淮苏月,是我娘亲。”
“你是随母姓的?”秦寒卿问。
“原本也是随父姓的,但自从我爹把我卖进醉春楼后,我就自己改了姓名,逢人就说我是淮月延,一来二去,除了齐云漠,其他所有人都以为我名字就叫淮月延。”
淮月延脑海里不停地说不能再对秦寒卿说那些事儿了,这是自己的底,不能再让别人给知道了,可嘴巴好像脱离了脑袋的控制,一直在给秦寒卿讲以前的事。
但是——因为许多负面情绪一并上涌,他说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可要不说他是秦寒卿呢,还是在那一堆杂乱无章的话中找到了重点,问道:
“你很喜欢这把琵琶吗?”
淮月延点了点头。
——何止是喜欢,明明就是思念更甚。
“那你帮我个忙,事成之后,我把这幅琵琶送给你,可好?”
秦寒卿语气温柔,像是在哄小孩。
淮月延没说话,仍是麻木地点点头,他现在很迷茫,像是被困在了时间的漩涡里,过去与未来交织成一片混沌,分不清方向,也看不到曙光,只能在无尽的循环中徘徊。
所以他坚持到现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只是复仇那么简单吗,可他到底在为谁复仇,母亲是病逝的,他要怪只能怪命运不饶人,天公不作美。方清皓似乎只是把他卖进了醉春楼而已,他拿着那笔钱,好像也没有亏待方烟泽,一切的一切好像都是命运的安排,他就像是一个演技拙劣的小丑,拿着那个属于他的悲催剧本,一点一点无声地,演绎着他活了十八年来荒唐而又悲怆的故事,却反而得不到观众的一丝同情。
仇恨,淮月延过去的十八年里,包括现在,仍被仇恨填满,但他到底在仇恨谁,他到底在恨谁?归根到底,在层面上真正让他坚持下去的,好像就只是他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容不得自己的人生有任何巨大的污点,追求完美的德行在作祟,不,准确来说,是他那不切实际的虚荣心,在背后暗中操控。
母亲的逝世、醉春楼的一切,都在告诉他一个道理——倘若自己的牺牲能给更多人换来安逸,似乎也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一曲《春江花月夜》,和儿时一样的曲调,让淮月延有了想要在秦寒卿面前卸下自己所有防备的冲动。
——明明才认识不到十天,明明最开始还讨厌他,明明还起过想要杀了他的念头,怎么怎么就一首曲子的工夫,就想告诉他自己内心的真实所想呢?
这太离奇了!也太疯狂了!
秦寒卿还在摸他的肩膀,温着声哄他。
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秦寒卿;秦寒青也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他。
“一个月后,太后她老人家会办生辰宴,你陪我去参加,回来后,我就把这琵琶送给你可好?”
“你的话当真?”
“当真。”
“那我陪你去。”
窗外依旧明媚,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泛起淡淡的光晕,屋内的酴醾香气仍然弥漫,秦寒卿的温言安慰还回荡在耳边。
淮月延第一次感觉到他人的关心的善意,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感觉到自己坚守了十八年的信念,在此刻——动摇不已!
[坏笑]鹤顶红金鱼:金鱼的一种,全身洁白有光泽,体形宽短,头部着生的红色肉瘤高高耸起,形似仙鹤红冠,因此得名。这种金鱼象征着长寿和吉祥,是古代大户人家非常喜欢的品种。
[坏笑]黄花梨:学名降香黄檀,主要产于我国海南。其木材质地坚硬,纹理细腻,色泽优雅,且带有天然的香气,常用于制作高档家具,是古代大户人家制做家具所选的上乘材料。
[坏笑]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此类为笔墨纸砚中的上品,在古代,是大富大贵人家才能用得起的东西。
[坏笑]酴醾:一种香料,也称茶蘼。出自《香乘》三两玄参二两松,一枝栌子蜜和同,少加真麝并龙脑,一架酴醾落晚风。
[坏笑]义甲:类似于现代弹奏琵琶所带的假指甲。
[坏笑]淮月延弹的曲是琵琶曲《春江花月夜》,又名《夕阳箫鼓》,是一首纯器乐曲,但在古代有添词现象,上述歌词是由ai提供的,我没学过琵琶,不知道对不对。
[坏笑]写的忘我了,这一章居然写了4000多个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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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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