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风开始分不清昼夜的时候,脖颈间的金属环已经磨出了一层薄茧。
房间里没有窗户,吸顶灯的光线永远是那种温吞的暖黄,既不刺眼,也照不亮角落的阴影。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本能地跪到门口,膝盖在软垫上压出深深的印子,像某种固定的仪式。宋鹤眠什么时候推门进来,什么时候就是“早上”;宋鹤眠什么时候熄灭床头灯,什么时候就是“夜晚”。
“该吃饭了。”
宋鹤眠的声音响起时,谢临风正盯着墙上的隔音棉发呆——那些白色的泡沫板上有细小的纹路,他能数出某一块上有十七道划痕,是前几天用指甲抠出来的。听到指令,他立刻爬起身,四肢着地,像真正的狗一样挪到食盆前。
狗粮的颗粒比之前更粗糙,偶尔还能嚼到未磨碎的肉干碎屑。他机械地吞咽着,味蕾早就麻木了,只知道“吃”是维持呼吸的必要动作。宋鹤眠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播放着临风科技的旧视频,声音调得不大,却足够清晰地传到谢临风耳朵里。
“你看,这是你当初跟投资人吹的牛。”宋鹤眠的声音带着笑意,却没看屏幕,目光一直落在谢临风身上,“说要做国内最好的AI医疗平台,结果呢?还不是成了我的垫脚石。”
谢临风的咀嚼动作顿了顿,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屏幕里那个意气风发的人跟自己毫无关系。他只是更快地低下头,把食盆里的狗粮往嘴里扒,下巴蹭到了盆底,发出细碎的声响。
宋鹤眠皱了皱眉,把平板电脑扔到一边:“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走过去,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谢临风的腰,“抬起头,看着我。”
谢临风的身体僵了一下,缓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神很空,像蒙了一层雾,聚焦不到宋鹤眠的脸上。头发长得遮住了额头,油腻地贴在皮肤上,脖颈间的铃铛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却再也引不起他任何反应——以前听到这声音,他还会下意识地发抖,现在只剩麻木。
“怎么不说话?”宋鹤眠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把脸抬得更高,“忘了怎么叫人了?”
谢临风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像破风箱在拉扯。他想不起来“宋总”这两个字怎么说,也想不起来自己该叫什么。脑子里只有几个零碎的片段:笼子的栏杆、冰凉的金属环、小陈红着的眼睛……这些片段像乱线团,缠得他头疼。
宋鹤眠的手指用力掐了掐他的下巴,看到他眼底依旧没有波澜,突然觉得一阵烦躁。他要的不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是那个会反抗、会愤怒、会用眼神瞪他的谢临风。可现在的谢临风,像被抽走了所有筋骨,只剩下一副空壳。
“废物。”宋鹤眠松开手,语气里满是失望,“连跟我对视都不敢了?”
他转身走进浴室,把花洒开到最大,冷水哗啦啦地流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探出头,对谢临风说:“过来,给我擦背。”
谢临风慢慢站起身,光着脚踩在冰凉的瓷砖上,走到浴室门口。热水的蒸汽模糊了玻璃门,宋鹤眠的身影在里面若隐若现。他接过宋鹤眠递来的毛巾,机械地伸出手,在宋鹤眠的背上擦拭着。
毛巾摩擦皮肤的声音、水流声、宋鹤眠的呼吸声……这些声音在狭小的浴室里交织,谢临风却觉得自己像在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世界,所有声音都很遥远。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宋鹤眠背上的一道疤痕——是上次被他咬出来的,已经结痂了。
“用力点。”宋鹤眠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耐烦。
谢临风的手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他记得自己以前也给父亲擦过背,父亲的背很宽,带着烟草的味道,擦到腰上时,父亲会笑着说“轻点,痒”。那时候的毛巾是暖的,水是温的,空气里有香皂的香味……
这些记忆像尖锐的碎片,猛地扎进他混沌的脑子里。他的手开始发抖,毛巾掉在地上,热水溅到脚背上,烫得他一哆嗦。
“你干什么?”宋鹤眠转过身,看到谢临风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爸……水烫……”
“小陈,报表……”
“笼子……别关……”
零碎的词语从他嘴里冒出来,声音又轻又哑,像在梦呓。宋鹤眠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弯腰揪住谢临风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你在说什么?清醒点!”
谢临风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没有焦点,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嘴里还在重复着那些破碎的句子。他的意识像在惊涛骇浪里漂泊的小船,一会儿飘到临风科技的办公室,一会儿飘到父亲的工厂,一会儿又飘到那个冰冷的金属笼里,怎么也靠不了岸。
宋鹤眠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他想让谢临风痛苦,想让谢临风屈服,却从来没想过要把他逼成这样。这个眼神空洞、语无伦次的人,再也不是那个会跟他针锋相对、会用骄傲眼神看他的谢临风了。
“够了!”宋鹤眠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声音有些发颤,“别装了!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谢临风没有回应,只是蹲在地上,继续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热水还在流,浴室里的蒸汽越来越浓,模糊了宋鹤眠的视线,也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那天晚上,宋鹤眠没有让谢临风回“狗窝”,而是把他放在了卧室的地板上。他躺在床上,看着蜷缩在角落的谢临风,听着他偶尔发出的梦呓,一夜没睡。
接下来的日子,谢临风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他常常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某个地方能看一整天;给他喂食时,他会像狗一样用舌头舔食,吃完后还会下意识地舔舔宋鹤眠的手;有时候听到开门声,他会立刻趴在地上,尾巴(如果有的话)仿佛会摇起来,眼神里带着讨好的光芒。
宋鹤眠把医生请到了家里。医生给谢临风做了检查,得出的结论是“急性应激障碍引发的精神紊乱”,建议尽快送进医院治疗,否则可能会发展成永久性的精神损伤。
“永久性损伤?”宋鹤眠重复着这几个字,手指捏得发白,“他是装的,对不对?他就是想骗我放他走!”
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宋先生,患者目前的情况很严重。他的大脑为了逃避过度的刺激,已经开始自我封闭。如果再继续这样的环境,后果不堪设想。”
医生走后,宋鹤眠坐在沙发上,看着蜷缩在“狗窝”里的谢临风。谢临风正抱着一个毛绒玩具(是宋鹤眠前几天给他买的,想看看他会不会有反应),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听起来像是临风科技的司歌。
宋鹤眠突然觉得很累。他费尽心机把谢临风关在身边,用尽手段羞辱他,以为这样就能填补自己心里的空缺,就能证明自己比他强。可现在,他得到的只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宠物”,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的空壳。
他走到“狗窝”前,蹲下身,轻轻碰了碰谢临风的肩膀。谢临风抬起头,看到是他,立刻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把手里的毛绒玩具递了过来,像在献宝。
“给……玩……”谢临风的声音很轻,带着孩童般的天真。
宋鹤眠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谢临风眼底那片空白的雾,看着他嘴角那抹毫无意义的笑容,突然意识到——他赢了,却也输得一败涂地。
他毁掉了谢临风的骄傲,毁掉了谢临风的梦想,也毁掉了那个曾经能让他感受到“竞争”意义的对手。现在的谢临风,像一盏被风吹灭的灯,再也没有了任何光亮。
“谢临风……”宋鹤眠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对谢临风说对不起,却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懂。
谢临风只是眨了眨眼,把毛绒玩具又往他面前递了递,嘴里重复着:“玩……一起玩……”
宋鹤眠没有接玩具,只是站起身,走到窗边。他第一次觉得,这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是如此的压抑。他拉开窗帘(其实只是一块厚重的黑布),外面的阳光猛地照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楼下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宋鹤眠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和谢临风一起在学校门口的奶茶店喝奶茶,谢临风说:“以后我要开一家能改变世界的公司,让所有人都记住我的名字。”
那时候的谢临风,眼里有光。
而现在,那束光,被他亲手熄灭了。
宋鹤眠慢慢走到电话旁,拨通了医院的电话:“喂,帮我预约一个精神科的特护病房……对,最好的那种。”
挂了电话,他走到谢临风面前,蹲下身,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谢临风很乖地蹭了蹭他的手,眼神里满是依赖。
“谢临风,”宋鹤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窗户,有阳光,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好不好?”
谢临风没有听懂,只是看着他,露出了一个懵懂的笑容。
宋鹤眠站起身,弯腰把谢临风抱了起来。谢临风很轻,比他想象中轻得多,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却没有反抗。宋鹤眠抱着他,走出了这间囚禁了他许久的房间,走出了这座光鲜亮丽的牢笼。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带着温暖的温度。宋鹤眠低头看着怀里的谢临风,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或许,他从来都不是想把谢临风关在笼子里,只是想把那束曾经照亮过他的光,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只是他用错了方式,错过了太多。
车子缓缓驶离别墅,朝着医院的方向开去。谢临风靠在宋鹤眠的怀里,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突然说了一句清晰的话:
“风……吹……”
宋鹤眠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低头看着谢临风,看到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微弱的光芒,正在慢慢苏醒。
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或许,那束熄灭的光,还有重新点亮的可能。
宋鹤眠握紧了谢临风的手,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这一次,他会用正确的方式,把那束光找回来。无论需要多久,无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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