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升的花园有修整打理的痕迹。
最明显的是杂草被彻底清除，静置在靠近大门的临路边角上，后来被烧掉，不多不少的草木灰于是被均匀的铺洒在花坛上，黑黑的一片片堆肥圈，像是一个个特殊的、富含寓意的标记。
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乔允施因为发烧头痛请了半天假回家休息，于是看到打理这个旧宅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严戎。
妈妈说有人搬来了，她难道没认出那人就是严戎？
不过从面貌上看，他确实变得和之前有些不同，人更瘦削、沉默些，如果不是他主动和她打招呼，乔允施大概也认不出他来——稍长的头发遮住额角乃至眉眼，修长的身姿穿简单的T恤长裤，戴草帽站在庭院里，不知是发呆还是在沉思，他在一株开的很好的碧翠丝前站立俯首观望。
察觉到有人经过时，又猝然转过头来，发现是乔允施便热情的和她打招呼。
笑容可掬，不知在开心些什么，让原本就头脑混沌且戒备不已的女生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反应。
也许是她的表情很难看，也或者这男人因为上次的抢夺自认理亏，他先是和她道了歉，又嘱咐她，若是有空，可以来他家做客。他是指的沈念升的家。
乔允施没有理会他，迳自回家。
此后近两个月，她时常能碰到严戎。
不是在院子里修修补补旧物，就是在修剪草木、捣腾瓶瓶罐罐。打扫卫生，搬出些柜子重新打磨上漆，拆洗窗帘挂满整个院子。
有次晚上在院子里烧烤，非常盛情的邀请乔允施，那时她刚好下晚自习，确实有些饿，各种烤货的香味可太馋人了，她于是犹疑的尝了尝。十分钟后没有任何异常，于是敞开了肚皮，酣畅的吃了一大顿烧烤，并从心里稍微接受了严戎的道歉。
乔允施觉得，空旷的庭院不致荒疏，人的生命也是房子的生气之所在。她不知念升为何离开，但猜测一定跟严戎有关。
严戎把房子的外墙一点点重新粉刷了一遍，像要安住多年一样，将原来的旧窗框重新换装，隔热隔音的断桥铝窗看起来通透明亮，配上新刷的墙漆，整个屋子都散发出祥和的气氛。
菊花开的金灿灿的、月季红的、粉的、紫的、黄的，姹紫嫣红、丰富多彩，唐草花在秋风澄澈的吹拂下招摇晃荡，修剪整洁的小柏树像青团般圆润饱满，一颗大桂树，飘香了一整条巷道，阳光明媚的上午，这户小院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然而，什么是闲事，思念和追悔算不算。自责与愧疚呢？
每每想到你曾对我展露的失望厌恶，我便心疼的发紧。我实在亏欠太多，必须学会珍惜和感恩。
念念，我迷路了，但我这次很乖，没有乱跑乱叫。
我在这里安静的待着，默默祈祷，成为巩特尔的弃子也没关系。我要坚定的选择你，不为懦弱的自己寻找错误的动机。
恨无法解决的问题，需要爱来疗愈。
严戎辞去司佳财务总监的职务，任戚子弘如何严厉反对、横加阻挠、威逼利诱也绝不回头的离开。
他在那次晕厥过后彻底醒悟自己要的不是钱。
巨额财产并不真的使他安心满足，他原本就很能吃苦，他对生命的理解就是体察劳累与困苦方能体味快乐与满足。
钱让他产生一种拥有一切的错觉，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结果连最重要的东西也分辨不清，痛失所予，希望破灭。
他得慢慢找回。
从这间被遗弃的房屋开始，他认真打理并一点点摸索记忆中的人，拼凑有关她的细枝末节。
沈念升帮他把妈妈的遗物以及从何运年处收到的他的旧物件都稳妥的放置在一起，衣服、旧接线板、杯子乃至手工编织的蒲扇等一种杂物，装满半间房间。她真善良，为他铸造稳妥可靠的修养仓。
他像个漫游星际的地外客，巡着旧物的线索，去回溯自己的过往，辨认自身，找回出路。
获得新的栖息地。
清理一些东西，清除并整理的时候也是在归还。
严戎把孔妙玲留下的东西都分拨出来，并在一个天气晴好的秋日午后联系周沉木，让他及时领取。
但周沉木没有回应。
一个多月后的某天下午，周沉木突然出现在沈宅门口，那会儿太阳已经开始转西斜，把柏树的树影拉的很长，毛炸炸的，像个蓬松的狐狸尾巴，起了风，又像晃动的鬼掌在招引。
“我以为你至少会更主动积极一点，无论如何也会在我之前把这些东西取走的，但我似乎是高看了你。”严戎自知道沈念升多年来一直为他守护他母亲，便忽然起了仁心。
他想，自己终究还是有根的人，有人曾为了他吃尽苦头，却没有轻易用往事中伤、批驳他。她明明知道只要告诉他，告诉他这些被他认作根由的内情，就能彻底降服他、击溃搞垮他！她明明很清楚的，害死妈妈的，其实是他这个罪魁祸首，但她却独自担负了所有罪责。
并正面迎击他，受尽折磨，最终逃脱。
他被她的坚韧的温柔和忠贞的品德再度虏获。
也许他从未背离过她，他所谓的怨恨，只不过是爱得不到回应的恼羞成怒，这样想来。
他所谓的爱，还真的是有够卑劣啊！
“但你连进屋一探究竟的勇气也没有，直接转头就走了！那天——”戚子弘说他看到人群后面站着周沉木。大概是摸到一些线索，得知孔妙玲的失踪和他们有关，所以找到那里。戚子弘提醒过，让他小心提防周沉木。
严戎原本也以为周沉木会找他兴师问罪，结果周沉木什么也没做。
在得知孔妙玲意外去世后，这男人连疑问都没有发出就接受了。站在殡仪馆的外场，没事人一样吹着风，闭目养神，让严戎不禁觉得，他可真是好样的。
笑颜如故、得体有礼的和他谈合作的事情，并为拿到那些人命换来的订单甘之如饴，对他感恩戴德，奉若神明。
所以，他实在是，高估了周沉木。高估了他的道德底线和良心。也可能是低估，没有想到他有这么强的企图心和容忍度。
“我当时有点弄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保险起见就先走了。现在好了，我一想清楚，就赶忙过来找你以命抵命。不过你不用怕，我会速战速决，你应该也不会痛苦太久——”说着，周沉木红着眼眶，微笑着从风衣口袋拿出一把水果刀，“我其实还是做了很多思想建设的，我告诉自己，妙玲，孔妙玲她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能不能利益最大化才最重要，爱情和婚姻本身就是为了洪宇的生产经营铺路架桥作准备的手段，她只是过程里一个微不足道的链条，一个不足挂齿的人。没必要为了一个已经死掉的人让铺垫很久的丰功伟业毁于一旦，我是多么艰难才走到这一步的啊！我告诉自己不能因为她，就白白损失掉好几亿的订单和生产线，不能因为她，就砸自己饭碗！我又不是傻子，我现在可是洪宇的执行总裁兼董事啊！我除非是疯了才要弃这所有的东西于不顾？！我一直这样告诫我自己，做好分内的事就好，做该做的事情才是对的。”他走的很慢，到严戎跟前：“但是不够！”。
严戎也不避让，沉默的看着他。
“只是那样并不够，生产车间轰轰隆隆加班加点赶制显像板方总和苗境垣喋喋不休大谈接下来合作项目豆豆总是在不知餍足吃狗粮吃罐头吃剩饭剩菜还有周思源以及周家叔伯姑婶乐不可支所有人都对我敬畏有加安分听话到卑躬屈膝一切都顺利的不可思议让人心悸，但你知道——，只有这些是不够的。仅仅这些——，是完全不能够的啊！”他语速很快，像被施了咒的傀儡人偶，眼神木木的，形容有些瘦削虚弱，语毕目光涣散的看着严戎，“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得有人陪葬！”他的眼神忽然展露光芒，咧起的嘴，既兴奋又哀怨，眼眶红的要落泪。
“你放心，过不多久，我也去陪她，所以你不算亏。一命换两命，你还赚了的！”
刀刃是凉的，不过经由血液的润泽。变的温暖些。
在真正的疼痛来临前死去，也未尝不是好事，然而没有沉眠能真正寂静无声。
我又向你走近了一步，我是说，以同样的姿势，多年前，血溅落的地方，再度浸渍斑斑。
念念，你说这株树苗，又是纪念谁，会被谁砍掉呢？
向命运的回落一样，乔允施在历经两个多月的接触与改观后，正逢对严戎有了新的认识之际，便亲眼目睹了他赎罪般，被人用刀刺入体内，岿然倒地的模样。
尖叫，以及尖叫之后的事情她在几日后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刺严戎的那男人，他泪流满面的，又笑的很开心。
神情紊乱，肯定是个疯子。
不过让乔允施觉得庆幸的是，由于她的反应得当，那个疯子被闻讯赶来的街坊邻居止住，严戎入院及时没有生命危险，出院后没事人一样不计前嫌，不仅没有告那个疯子，反而时常邀请他做客聊天。让乔允施觉得魔幻和匪夷所思。
后来严戎的伤彻底痊愈，那个疯子也不再来。
大概是因为冬天到了，这家没暖气，不好玩，所以懒得来了吧！
乔允施这样猜测着，看着落初雪的沈家前院里升着的炉火，伸着手艰难取暖，固执看着雪景的男人，觉得又心酸又动容。
鸿雁假如不南归，会死在旧年的冬天吗？还是只用挨过霜冻和寒冷，就能有新的生命。
她没有看很久，因为她妈妈叫她吃午饭了。吃饭的时候她有些不着边际的想，人没有那么脆弱，尤其是心有执念的人。
执念虽然有时候叫人痛苦，但大多数时候，是活下去的唯一依傍。
就像，离开的孤雁，要经受更大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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