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啊……”
有昏黄的光从他们身后透出来，周生绪不敢轻视眼前的纸人，只微微侧身，借着余光看向后方。
漆黑的门洞不知何时透了光，一阵浓重的香火味不合时宜地飘出来。
刚才叫他们两个的，竟是傍晚刚见过面的班主。
班主不像周生绪之前看到的那样精干，手里提着的似乎是周生绪刚扔进去的灯，瓜皮帽下涌出来的血糊了半边脸，将将能看清他的五官。
他的左眼分明被什么砸烂了，血浆裹着碎屑黏在眼下，右眼虽还完好，眼角处却有一道刀口，皮肉翻卷，让他无论如何睁不开。
就连嘴唇也缺了一角。
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痛一般，只是弯着腰，卑躬屈膝。
“二位啊，”班主又颤着声喊了一句，“唔?也是来送流翠姑娘一程个？①”
他蹒跚着侧过一半身子，腾出一只手迎他们进屋：“唔二位里厢请。②”
周生绪瞥着屋内挂满白布，正中是一具不大的棺材。
棺材前摆了一张黑白的小照片，供着些许吃食。
墙角正堆放着纸人，似是要有分别代表了“喜怒哀乐”的四个；这其中对应了“喜”的纸人，那一脸笑意熟悉的让人心惊，而“哀”正站在门外。
那悲脸的纸人忽然动了，像皮影戏中的人偶一样，垂着两只手，直直伸着腿朝前走去，晃晃悠悠的姿势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周生绪和池城舟眼看着它慢慢走到了墙角，像其余三个纸人一般停住，就连眼中的血色也失了光彩，彻底站住了。
“唔二位里厢请。”
意识到他们现在的行为似乎都是在引导玩家摸清背景信息，短时间内应该不会伤人，周生绪转身顺着班主的话走进灵堂。
双脚都踏入灵堂的一瞬间，仿佛触动了什么，他们听到一道女声幽幽的唱戏声。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③”
确是一出《窦娥冤》。
周生绪听着女声很是熟悉，一回想方才发觉，自己刚醒时曾听到一个女子练唱的声音，原来竟是眼前黑白照上的那位流翠吗。
“军爷，流翠已经走脱哉……④”班主在他们身侧颤巍巍的翻着衣兜，终于是找到几张破烂的票子，顾不得数便要一股脑递给周生绪和池城舟，“唔?两位转去，帮伲搭官爷讲两声好闲话……伲、伲寻着人，就去搭官爷唱葛出戏，一眼勿敢耽搁……求官爷再宽限伲两日吧……⑤”
周生绪眼看着班主胸前忽然出现的弹孔里不断地往外冒着血泡，一边说话一边呕血，唇齿都被染成红色，本就灰败的面色肉眼可见的布满死气。
终于是撑不住了一般，班主话音未尽，直挺挺地朝前摔去，周生绪刚伸出手想要将人接住，眼前的一切就如碎掉的拼图一般分崩离析。
【恭喜玩家解锁进度达到30%，当前最终任务内容已解锁】
【当前最终任务为：逃出裕连成社】
【请玩家，尽情游戏吧】
系统音落，钟声又响了。
【已到寅时。】
眼前的画面在短短几息间就由幽暗的灵堂转变为一整个亮得有些刺眼的纯白空间，空间并不是很大，约莫三四十平米。
空间里渐渐显现出一个个身形，周生绪在心里默默数着。
一、二、三……十三。
加上自己和另一个男生，刚好十五个。
周生绪看着其余的人似乎都还恍惚着，于是也低垂下头，做出一副迷茫行态，只在心里盘算着系统刚刚撂下的几句话。
刚刚见到的纸人、灵堂，还有遍体鳞伤的班主以及班主最后说的话，为周生绪拼拼凑凑攒出了10%的解锁进度；最终任务此刻已经面向他开放。
逃出裕连成社。
“裕连成社”应当就是这个戏班的名字，而系统之前介绍最终任务的时候说过，“‘未定’型最终任务会根据玩家行为进行不断更新”，说明任务由参与者心理和行为决定，那么这个“逃出”就很耐人寻味了：为什么想要逃出呢？
是在戌时之后看到什么了吗？
周生绪已经判断出这里的时间流速与正常情况大有不同，但他无法确定别人那里的是否和自己一样，戌时到寅时足足有八个小时，而他和那个男生所经历的事前前后后加起来最多四十分钟，甚至更少；那就不得不考虑别人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能让他们此刻有这样统一的要逃出去的想法。
不过也不一定，周生绪闭了闭眼，他倒是见惯了那些阴私，但对正常人来说会动的纸人和突然出现的灵堂本就令人恐惧。
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班主。
大抵是像那时所有的手艺人一般，死了台柱子，找不上能给贵人唱戏的，惹了人家的怒火，便被活生生打死了。
“……各位？”寂静的空间里响起一道女声。
听到有人迟疑地开口，应该是都清醒的差不多了，周生绪便也敛去眸中情绪，抬眼看向说话的人。
“各位，我、我是第一次进到这里来，”女生年龄不大，声音有些紧绷，“我看到信息上说这次是单阵营，所以、我们是不是不会自相残杀了？”
一时间没人搭腔，过了将近一分钟，才有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回了她的话：“小姑娘，我是第四次进游戏，”他环视一圈，“今天这十五个人里没什么熟面孔，应该是新人比较多，那我也就和各位说句实话。
“你们应该知道长生天是给我们这些快死的家伙一个活命的机会，但是这机会不是这么容易拿的，在游戏里失败可就直接出去了，进来什么样出去什么样，能听懂我意思吗各位？
“意思就是死在游戏里或者游戏失败就直、接、死、了。”男人把最后四个字咬的极重，“所以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完成游戏。单一阵营游戏里自相残杀的情况很少，但不是完全没有，总之我就一句话，你们想怎么闹怎么闹，别影响我活着出去。”
这句话一出，又是一片寂静。
周生绪没有言语，只默默扫视过那些人的头顶。
只是同他的想法有所相悖，这些人身上并不像之前一样带着发光的字，就连此前他曾专门记过的有“寅”字的男人，头顶也是一片空白。
但他的状况看起来不太好。
那人一直瘫坐在地上，呼吸急促，嘴里像是在念叨什么，只是声音太小，周生绪听不清楚。
而此前系统通报寅时已至。
难不成所谓“寅”字，便是他寅时有一劫的意思吗？
现在众人身上没有任何其他的信息，大抵是因为这是系统扩充出来的空间。或许只有重新回到戏班子那里，才能再度显现。
【空间将于三分钟后关闭，请玩家尽快交流有用信息】
似乎是该说些什么了。
可在场十五个人，有的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有任务乃至整个故事背景，而有的人剧情解锁程度就连30%都达不到。
互不相识的十五个人，素未谋面的十五个人，居心各异的十五个人。
时间一秒秒的流逝，终究是没人出声。
【空间即将关闭，请各位玩家注意执行任务。】
【本次游戏内进入空间剩余次数：4】
【卯时已到。】
“咿——咿呀——啊——”
不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女子练嗓的声音，外面的天已经泛亮色了。
频繁的切换让周生绪有些眼前发晕，待他缓过神来定睛一看，自己分明还站在戏房的道具角，对面是尚未清醒的池城舟。
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几个瞬间，但对这个世界而言，却是真真切切的从戌时过到了第二天卯时，中间差了整整十个小时。
饶是班主脾气再好，他也有些磨洋工的嫌疑，更别说这个班主一眼看去就不好相与，还因为他“偷懒”责备过他。
幸好《牡丹亭》的道具已经核对了个差不多，周生绪便出了戏房打算去找班主交差。
顺便聊上几句。
裕连成社算个中等的戏班子，约摸能有二三十人。
周生绪在不大的院落里走着，见了不少昨晚没见过的熟面孔。
终于到了正屋，他看见班主正整理着衣摆从房门里跨出来。
那一瞬间，周生绪的脑海里不可避免的闪过曾在夜晚幻境中见过的画面。
昨日里一身清快的人，晚上再见时是满身疮痕，失血而亡。
而今日又能得见，让人不能不恍惚。
“班主，”周生绪并没有迟疑多久，几息后便迎上去，“您昨晚让我查的道具我都看完了，没什么问题，要的东西都有了。”
“昨日叫倷做个事体，今朝刚刚办脱，幸亏朆出问题，要是出仔问题，拿倷是问！⑥”班主用烟斗重重指了他两下，有些不悦。
周生绪没说什么，只是笑笑，眼看着班主往练嗓那声音那边走，他赶忙跟上。
“班主，”他赶在班主开口质问前说道，“我来这里之前就很喜欢听戏看戏，这才在逃到这里之后，找了个在您这儿帮工的营生，您能不能趁着现在有空，也给我这门外汉讲讲戏班子的事啊？”
不知是系统的设置，还是真真因为他这话有了几分回忆，班主竟也没有说他，只是揪着袖口磨了两下烟嘴，重重吸了一口后呼出道气。
“倷倒也算问着哉，吾真个有点物事好搭倷讲讲。⑦”
班主说，他姓马，名随湘。
十几年前，他也曾是昆山一带有名有姓的“生”。
①您二位也是来吊唁流翠的吗？
②您二位里面请。
③“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出自《窦娥冤》
④军爷，流翠已经没了。
⑤您二位回去帮我们和官爷说句好话……我们、我们找到人，就去给官爷唱那出戏，让官爷再宽限我们两天吧……
⑥昨天让你干的事今天才办完，幸亏是没什么问题，有了问题拿你是问！
⑦你也算问对了，我还真有些东西能给你讲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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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寅时或有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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