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随湘说，他是这一行里入门晚的那批人。
常人学戏，都是家里人和戏班签了契，七岁入科，童伶七年，生杀大权全归师父管，他却不同。
他没有父母，原来只是众多乞儿中的一个，那时的日子看上去和平，他们这个阶层的人却依旧吃不饱饭。穷人家连自己的命都怕保不住，哪有人愿意多给他两口；有钱人家找帮工，他又年龄太小，活干不了多少，饭却不会少吃，于是也不要他。
直到有一天，他讨饭讨到了老班主头上。
老班主是个和善人，心疼他，说着“相逢便是有缘”，便问他愿不愿意清苦，愿不愿意练功，愿不愿意拿命唱戏。
他多想活着啊，他不等人家把话说完，就连声说自己愿意的。
于是老班主收他进了自己的戏班子，成了新童伶里最大的一个，那个戏班子，就叫“裕连成社”。
那年他九岁。
童伶真是累啊，天不亮便起来吊嗓，做着那些劳什子功。戏班子人手不够，老班主亲自当师父，不让他们懈怠，天天拿戒尺和刀坯子伺候。
他吃过苦，知道这是他那时唯一的活路，但他年龄大了，却没有丝毫基础。他怕啊，他怕太没用被人丢下，于是他拼了命地练，拼了命地学，拼了命地唱。
入科这七年里，端的是一个“以功代饭”，让他们啃骨头练嗓子，饿肚子练身材。
他饿啊，他被饿怕了。
他出着最大的力气去学这门技艺，老班主救不了他一辈子，他得为自己留活路；但老班主看见他的刻苦，总会在晨练结束后给他开小灶。
他要报答的，他心想，他要报答的。
他和其他童伶一样，在十四岁那年出科了，正式宣布他们出科那天，他去找老班主。
他说，他之前在乞丐堆儿里，人们叫他“瘦头马”，但这名字不能总用啊，他迟早要成“角儿”，他得有个响亮的名字。
老班主捋着胡子笑，对他说：老小诶，伲两家头真个有缘分，名字里向侪有“马”字，倷就跟吾姓吧！不过名字马虎勿得，让吾再好想想看。①
他应下了，随老班主姓，那岂不是和老班主的亲生儿子一样？
他在这个不大的戏班里做了八年配，终于，在他二十三岁这年，有了起色。
他渐渐地有了名气，成了昆山一带能说的上号的“生”，他随着戏班巡演，将这名声发扬的更大。
戏班里的人叫他“马哥”，他快成了裕连成社的台柱子，老班主教着他人情世故，教着他出息的门路。
他闯荡出了名号啊，在他三十二岁那年，成了那里最好的“小生”。
但也就到他三十二岁那年了。
老班主年龄太大了，七十多岁在那时已算长寿。
或许是预感自己到了要离开人世的时候，老班主叫来了他，和他难得的调侃，说迟迟没给他取上一个利落的好名字，让他到了现在还被人叫“马生”，老班主说着说着便笑了两声。
他却笑不出来。
“吾帮倷取着一个好名字哉！”老班主最后和他说了两句话。当天晚上，裕连成社里外都挂上了白布。
从此，他叫马随湘。
随是随心所欲的随，湘是阮芷湘兰的湘。
时局动荡，老班主死后的半年里，裕连成社二十来号人走的只剩下五六个。
“有两个年纪大个已经过身哉，剩下来就剩吾、副班主，还有流翠。”马随湘又吐出一口烟圈，话音有些浑浊，“想想流翠葛年，只有六岁嘛……”②
两人已走到了一处矮坡，马随湘停下话茬，朝矮坡上坐着吊嗓的人唤了一声：“流翠啊。”
“欸！”流翠应了一声，回过头便要从坡上下来，“我练了好些天了，今天下午便要上台，难得有些紧张。”
马随湘摆摆手：“倷是戏班里个台柱子，覅紧张，横竖伊拉也听勿出个好朆坏来。③”
流翠笑笑，没再吭声。
周生绪回来后便帮着戏班子里的人布置戏台，下午就要演那出专为贵人安排的《牡丹亭》，半分不得马虎。
“大哥，”周生绪一边搬东西一边问，“咱下午要来的贵人是哪位啊？”
他话音还没散，被他叫大哥的人就冲他“嘘”了一声，随即左右张望两眼：“你小些声。”
这人是戏班子里的老人，做了五六年营生，姓冯名虎，是个国字脸的高壮男人。
“那哪是什么贵人……”冯虎看起来有些愤愤，小声对他说道，“几个侥幸披上军皮的痞子罢了，天天在街上吃白食，不知从哪里听得我们班子里的戏好，老早就让人过来通知，说是什么军爷官爷的要来看，叫我们好生准备着……要我看，分明又是要来白看一出大戏，说不准还要倒要我们几个钱！”
周生绪附和着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也是难为咱班子里的人了，听闻痞子杀人不眨眼，下午又要提心吊胆一遭。”
冯虎只是重重叹出两口气，摇着头搬桌椅去了。
戏班里人来人往的忙活着，没过多久就到了下午三点。
马随湘把人聚在一起安顿，让他们说话做事都注意些，毕竟枪上不长眼睛，真吃了子弹怕无处申冤。
众人皆点头称是，唯恐少听一句惹祸上身。
不多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马随湘便带上除了要唱戏的艺人之外的所有人到戏班门外迎接着。
周生绪站在人群里，另外十四个玩家零散的站在他附近。或许是因为没看到正脸，周生绪从他们头顶上看不到字，反而是在冯虎回头的一瞬，在他额头上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酉”字。
NPC的身上也会出现这样的预示吗？
周生绪想起昨天和他一起行动过一阵的男生，那时他的头顶分明也是一个“酉”字。
几乎可以确定酉时必然会发生些什么了，他默想。
思索间，“贵人”到了。
周生绪抬眼看去，果然就像冯虎所说，并不是什么大的官职，只是六七个痞子，和街上被人人喊打的无赖身上为数不多的不同，就是他们穿着一身军服，腰上别着带子儿的枪，或许还是某位面前谄媚的红人，攒下的面子够他们杀过两三个人之后全身而退。
最招人厌，也最让人怕。
“准备的怎么样了？”为首的人上下打量着戏班门头上“”裕连成社”的小匾。
“几位爷，?准备好哉。”马随湘拱拱手，脸上带着笑。
那些个人互相对视几眼，便抬抬下巴：“成啊，那咱就进去呗。”
《牡丹亭》是一出有名的大戏，哪怕是缩减了许多也还要足足唱上六七个小时，未免那些人听烦了施压，马随湘早早吩咐人给他们准备了茶水点心，又专程过去问了一句：“几位爷，想听多少辰光？④”
许是不懂，那人眼骨碌一转，“我们几个还有要务在身，听不了多久，你们看着安排就行。”
看着安排看着安排，不顺你们心还不是要夭寿，马随湘腹诽着，面上却是躬身称好。
回了戏房，他招呼着艺人们：“伊拉几家头勿懂搿些个，伲只管做戏就是哉！太长怕伊拉厌气，太淡又怕伊拉勿开心，索介做一出《游园·惊梦》拨伊拉开开眼界，阿好？⑤”
醇厚圆润的曲笛声渐次加重，慢慢带进了音域更广的三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⑥
扮做杜丽娘的流翠穿着一身艳色的闺门旦的褶裙配着云肩，戏声婉转。
周生绪心里惦记着酉时的那一“劫”，无心观戏，只细细端详着周围人的反应。
果不其然，他在那群“贵人”中的一个的脸上，看到了对台上人的渴望。
周生绪皱了皱眉，他几乎已经可以猜到会发生什么了。
台上游园这一折将将是接近尾声，流翠大抵也感觉到了台下人不加修饰的眼神，最后一句唱词的尾音都有些抖起来，唱完匆匆便下了台。
“游园”之后便是“惊梦”，艺人的戏服要换一波，故而中间有了几分钟的闲暇。
周生绪不动声色的走近那两桌人，装作要给茶壶补水的模样，听着他们讲话。
“早听说这戏班子里有个小娘们儿长得正，戏唱得也好听，今日一见，果然是，啧。”他没有明说，“啧”了一声，低笑起来。
“你又看到了？要我说那唱戏的脸上厚厚一层粉和油彩，说不定洗了之后，其实是个丑八怪呢？哈哈哈哈……”
周生绪把他们口中的污言秽语听的真真切切，捏着水瓶的手紧了紧，再一回头，果然看到冯虎腮帮子都咬紧了，而那个男学生正在旁边拽他，防着他冲过去。
不过几分钟，戏房那边已经换好了衣裳，流翠再上台，已是搭了一身素色的绣花帔。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⑦流翠早已见过些风浪，上百人看的戏她也唱过，而今声音却有些反常地颤。
她是害怕台下这几个不讲道理的无赖，周生绪几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这折大戏终于是唱完了。
眼看着流翠要回戏房，为首那人按捺不住似的叫住了她：“那位杜丽娘，你……”
马随湘赶忙迎了上去，那边将手背在身后冲流翠疯狂的挥着，示意她赶紧下台，这边还和人赔着笑脸：“几位军爷，今朝搿场戏看得阿过瘾？⑧”
那几人看着流翠匆匆跑走，脸上笑意渐消：“你个老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吾能有啥个意思啊军爷？吾就是问问唔?，搿出戏阿好看？下趟阿肯赏面再多看两出……⑨”
“嘭”。
“班主！”
马随湘竟是被一脚踹到地上，侧边额角狠狠撞上了木桌。
“吾朆事体，吾朆事体……⑩”
他喊住了想冲上来扶他的人，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稳了头上磕掉的瓜皮帽。
在看清楚他脸的那一刻，周生绪呼吸一滞。
马随湘脸上如今的血迹，竟与他前一晚在幻境中所见到过的分毫不差。
①孩子，我们两个果然有缘分，名字里都有马字，你随我姓吧，只是名字马虎不得，容我再好好想想。
②有两个年龄大的已经没了，就剩下我、副班主，还有流翠。想想流翠那年，还只有六岁。
③你是戏班的台柱子，不用紧张，想他们也听不出个好坏来。
④几位爷想听多久的呢？
⑤他们几个不懂这些，咱只管演就是了，看的太长怕他们嫌烦，看的太平淡又怕不高兴，干脆演一出《游园·惊梦》给他们见见世面就是了。
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这般赋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出自《牡丹亭》中《游园》
⑦“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出自《牡丹亭》中《惊梦》
⑧几位军爷看这场戏看的可还尽兴啊？
⑨我能有什么意思啊军爷们，我就是想问问您几位看这戏如何，之后还赏不赏脸再多看几出了
⑩我没事，我没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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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裕连成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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