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钟堂指尖的烟灰簌簌掉落，烫了他一下才猛地回神。
眼前这辆土蓝色、沾满泥点的39座大巴，像个臃肿的怪物，被一群色彩饱和度极高的“花朵”包围着——红的纱巾，绿的冲锋衣，紫的防晒帽，姨们叽叽喳喳，笑声尖锐得能戳破耳膜。
他低头看看自己：黑色夹克，水洗牛仔裤，靴子……格格不入得像混进孔雀堆里的乌鸦。
“操！”烟蒂被他狠狠碾在脚下。魔幻，太他妈魔幻了！
几小时前，他还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城市，被孙多福——那个顶着“莉莉丝”艺名的知名设计师——当众甩了一记耳光。
“贺钟堂！看看你这身泥腿子样！跟我吃饭？丢人现眼！关了那破厂，否则分手！”她涂着昂贵口红的嘴，吐出刀子一样的话。
他记得自己吼了回去，具体什么忘了，只记得她气得发抖，用本名下了最后通牒：“我孙多福跟你拼了！”
然后呢？然后他就买了张单程票，一头扎进了祖国西南的蓝花楹市。
脑子一片空白时，一个笑容甜得像糖精的女孩凑上来，塞给他一张传单。“帅哥，散心吗？滇西北经典线！现在报团有优惠哦……”
他当时魂不附体，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最贵”、“豪华”、“导游资质”、“旺季”、“大巴可能人多”。
“人少点，”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劲儿，“钱不是问题。最好……女人多点。”
他急需点别的什么，冲淡脑子里孙多福那张愤怒又鄙夷的脸。
女孩眼睛瞬间亮了，拍着胸脯保证：“哥！放心！包在我身上！绝对让您满意！”
包你个头！贺钟堂盯着手机里那个叫“白媛”的微信名，手指快把屏幕戳穿。
电话接通，他劈头盖脸：“我靠！你管这叫‘女人多点’？满车广场舞阿姨！还有，说好的小车呢？这他妈是39座！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
电话那头用着十二万分的歉意解释道，“实在对不住！旺季，太火爆了！您看，我按您要求，特意给您找了个‘女人含量’超高的团，氛围好，热闹！阿姨们最会照顾人了！”
她突然抬高音量热情地说，让他看看车上的同行人，是不是特别豪迈热情。
贺钟堂顺着话头向车门口看去，那位“阿姨”目测体重能顶他两个半，嗓门洪亮得能穿透车厢。他眼前一黑，感觉刚挨过耳光的半边脸又开始隐隐作痛。
“退钱。”他声音冷得像冰渣，“现在，立刻，马上。”
“向日葵”姑娘脸皱成了苦瓜：“哥，真不行啊！合同您签了，按规定，您这临时解约，两万团费只能退四千……”
“多少？”贺钟堂差点吼出来。四千？他飞过来机票都不止这个数！这简直是明抢！
“哥，您听我说，”姑娘压低声音，一脸“我是为你好”的神秘，“其实吧，搞定女朋友不如直接搞定丈母娘！您看这团里，多少潜在丈母娘啊！您这波，是直接打入‘敌营’核心！机会难得！”
“……”
贺钟堂被这清奇的脑回路噎得说不出话。神他妈“打入敌营”！他现在只觉得四面楚歌，唯一的退路是跳进旁边臭水沟。
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地解释违约金条款，贺钟堂烦躁地直接掐断。
退四千？跟不退有什么区别？他瞪着那扇缓缓打开、如同怪兽巨口的大巴车门，一万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拒。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车尾方向快步走来。
那人穿得像从哪个民俗博物馆跑出来的：亚麻短袖裹着件毛茸茸的羊皮坎肩，在蓝花楹市三十几度的太阳底下，竟半点汗星子没有。
脸倒是干净，眉眼清得像山泉水，就是那身行头透着股拧巴——明明像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偏要绷着劲儿装老成，活像偷穿了长辈衣服的小孩。
“嗨，兄弟！”对方先开了口，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紧张。
贺钟堂的视线从对方那件反季节坎肩滑到自己还在发烫的脸颊，孙多福那句“泥腿子”像针似的扎进脑子里。
一股邪火混着无处发泄的憋屈直冲脑门。他扯了扯嘴角，带着刚从情伤和被骗双重打击中淬炼出的毒舌，他猛地往前一步，几乎贴到对方鼻尖，语气淬着冰：“你叫谁兄弟？”
陆远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逼得后退半步，坎肩的羊毛蹭到胳膊，有点痒。他刚从山茶花市赶来，行李都没换，这坎肩是早上送客时防凉穿的，哪想到会被这么盯着看。
“我是这团的导游，陆远。”他攥紧了手里的名单，指节泛白，“您是贺钟堂吧？该上车了。”
“导游？”贺钟堂嗤笑一声，伸手就扯住了陆远的坎肩领口，力道大得让陆远踉跄了一下，“穿成这样当导游？是刚从哪个山沟沟里挖出来的？”
旁边穿红纱巾的阿姨惊呼一声：“哎哟小伙子别动手！”
陆远的脸瞬间涨红，不是羞的，是气的。
虽然身为导游要有职业道德，不能跟游客动手。
但是碰上这种不讲理上来就动手动脚的游客，他还真不惯着！
他一把拍开贺钟堂的手，坎肩的系带被扯松了，露出里面汗湿的亚麻布：“我穿什么关你屁事？不想上车就滚，别耽误其他人！”
“滚？”贺钟堂被戳中痛处，眼底冒火，“我付了两万块，你让我滚？”他突然逼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威胁，“信不信我现在就让这车开不出去？”
陆远毫不示弱地迎上他的目光，这双眼睛刚才还透着青涩，此刻却亮得惊人：“有本事你试试。”
空气像凝固了的水泥。
红纱巾阿姨赶紧打圆场：“哎呀都是误会！导游看着多精神！小帅哥消消气，上车凉快！”
贺钟堂死死瞪着陆远，后者梗着脖子没半分退让。
他忽然笑了，是那种淬了毒的笑：“行，我上车。”他转身时故意撞了陆远一下，“希望你的本事，比你的穿着靠谱。”
陆远看着他摔上车门的背影，摸了摸被扯皱的坎肩，指尖冰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个陌生号码，他没接，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滇省十日游的，上车了——！”
声音里的火气还没散，惊飞了停车场树梢上的几只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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