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马车上的火烧起来了，周冶这时惊觉，坠车入湖，倒是祸福不定了——可一下了水，他就使不上力了，只能希望她长于此地，有力自救了。
正这时，听得后方马蹄得得。只见那些黑衣人也一脸意外，看来是敌友不明。
等看到领头的人，周冶大喜，定是涤砚见没人回去，大夫又安然抵达，于是派了人来相援。
“交给你们了。”
他高喊一声，甩开黑衣人，冲马车而去。
只听得“砰”一声响，马车的后侧被推开了——看不出来，居然有隐藏的后门。
只见孟珂现身于燃烧的车中，火舌就在她身周舞动，好像下一刻就要将她吞没。
周冶心都抽紧做一团，便如离弦之箭，冲了上去。
可还是慢了。
只见她抬眼看着自己，好像笑了一下，微微半蹲，随即如展翅的凰鸟，自火中一跃而下。
周冶飞身上去，还是没能接住，眼见她在地上接连滚翻而下，直到磕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才被拦下。
孟珂痛哼了一声，却不管不顾，而是吃力地转眼去看马车，目中火光灼灼。
周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马车瞬间被火苗吞没，随着凄厉的长声嘶鸣，腾空而起，宛若一架身披火云的飞马车。这飞马车，在夜幕上滑过一道烟与火的光亮弧线，飞腾于那白亮的湖面之上，竟有种奇异超绝的美。
月色下，那一平如镜的湖面上，下一刻便砸出了巨大的水花。
马车入水，当即发出一溜“滋滋”的声响，同时黑烟四起。
孟珂的身子猛地抖动了一下，随即失去了意识。
“孟珂！”
周冶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将她半扶半抱起来，轻轻唤道：“孟珂！”
***
好在，她只几息便恢复了意识。
周冶终于松了口气。
她睁眼就忙四下去看，周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放心吧，那些黑衣人看占不到便宜，就四散了。”
说着，粗粗地替她检查了一下，额角磕伤，手上有擦伤，膝盖也磕破了，想必身上也少不了擦伤、磕伤。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疼？”
孟珂头有点晕，倔强地摇了摇头：“没有大碍。”
周冶道：“关节和骨头没事，才算没大碍。来，我扶你，试着站起来，动动手脚。”
话没说完，她已经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周冶一时气闷，真不知道她这种时候还那么急干嘛。
果然，右脚使不上力。
她只扫了一眼，周冶就明白了：“扭伤了？”
他没好气地道：“方才看你挺勇武的啊，我还以为你是金刚不坏之身，还是会飞天遁地呢。一刻半刻也等不了，完全没在怕的。”
可话一出口，他自己就顿住了，还真是一刻也等不了。
“不然呢，等着被烧成.……”孟珂说着也住了口，顿了顿，无所谓地道，“死不了就行。”
周冶抬眼看她，怎么觉得她还有半句没说出，分明是死了也罢的意思。
“你不是比谁都能盘算吗？手上也不少人，又是暗卫，又是江湖人的。结果，出个门，就这么一个车夫、一个丫鬟，三两个人就敢往人陷阱里跳，嫌命长吗？”
孟珂笑道：“命，有时候是嫌长了。不过，不是今夜。”
周冶气结。
孟珂笑道：“不过是一次试探而已，没抱必杀之心。”
周冶哼了一声：“不杀，是想赶你进湖里当水神娘娘呢，还是绑你回去做压寨夫人呢……”
“当压寨夫人、水神娘娘……”
见她好像还真比较了起来，考虑哪个更好一点，周冶哭笑不得。
果然，她想了想，给了他一个“两个都还不错”的笑。
周冶：“……”
孟珂逗完了他，才笑着认真道：“若不想战，自然要严防死守，不战而屈人之兵。既要战，自然要虚虚实实。骄人之兵，才能诱敌深入，一举歼灭。”
“为了骄人之兵，你就这样空门大开，拿自己的小命冒险？”
刚才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也太险了，周冶现在都还心有余悸。
此刻回想起来，她从火中跃下之前，半蹲下去，虽钗环散落，发散脸黑，但那坚定的目光，镇定自若的气度，无畏的凛然，倒是散发出与她这柔弱外表不符的杀伐之气。那燃烧的马车，当真让她站成了火中战车。
孟珂一脸理所当然地道：“现在还没到正面对决的时候，自然不能让人摸清底细。哪有早早把底牌全亮出来，让敌人去全副武装，同你力敌死拼的道理？”
“正是有身份做掩护，对方才会有所顾忌，才不觉得此刻就需要你死我活。这份顾忌和无需你死我活，就是我的优势。”
她站着单腿跳了两步，看着周围状况，“再说了，不把对方的人拉出来遛一遛，又怎么知道其虚实、强弱呢？这最要紧的，便是对方搞不清楚你，而你却将对方了解得一清二楚。不是吗？”
“是，是，是，”周冶忙去扶她，“你说的都有理。你就叫孟有理。”
***
想想她方才捏准时机的勇武，一人应对这一队黑衣人的胆识；在看她如今也只顾去看状况，判断形势，周冶心中不由疑惑，难道……她就不会怕吗？
他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但若女子可以上战场，女将军，就当是她这个样子。
有勇有谋，有定力，有将气。
周冶不由也替她想上了：“可你的身份……能藏多久？既然我能识破，其他人也能。想必你的故人们更容易识破。不管你怎么藏，怎么蓄意干扰，总会有漏洞。”
没想到，她并不反驳，点点头道：“能藏多久是多久。有便宜不占，傻吗？”
周冶笑了。
不过，他还是觉得没那么简单：“你不是这么冒险的人，也不是靠赌字行事的人。”
“我是不喜欢赌，但有时难免得赌上一赌。况且，今夜虽是赌，但赢面很大。”
孟珂转头看他道，“我知道，她不介意我死，但她希望我这个卢府小姐，死成一个意外，而不是死于会被追究查证的刺杀。”
她自嘲地笑笑，“我还知道，比起让我死，她更想要的是……验证一些事，比如，我是谁，跟她害怕的那个人，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知道她一直在怀疑，还时不时给她扔个饵，除了要搅得她心绪不宁，打乱她阵脚，也是让她……”她突地顿住了，“越说越远了，总之，知道她想要什么，这场赌，也就不算赌了。”
周冶道：“怎么说？”
“如果她今夜下的是必杀令，那也许还真能让她达成。但当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多了，指令就不够简单明确，下面做事的人必然掣肘，就容易出岔子了——若是验证不成，人又死了，还带来卢府的查证甚至报复，怎么办？做事的人得为自己考虑啊。”
她冲他一挑眉毛，笑道，“这有模糊，就有掣肘。这有考虑，就有犹豫。而这掣肘和这犹豫，就是我的生机。”
瞧她还得意上了，周冶笑道：“可你冒这份险，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这么做，必定是因为你有所求，也必定是因为这份所求，值得冒这个险，而不是单纯是看赢面大小，就去赌上一赌。”
周冶知道，她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绝不会有无畏的多余动作。
“是，我有所求。”孟珂道，“我也想验证一些东西。”
她徐徐吐出一口气，声音也沉静了下去，“我验证了，她最怕的是——我就是那个人。我验证了，她杀曾怀义不是为了梁家，不是为了死去的闺蜜梁婉章；也验证了，当年那些事，她也参与其中。”
她害怕亡者归来，更害怕一个有着碾压之势的人，来对她复仇。
这么说来，似乎是值得。周冶点了点头，但又发现，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一丁点盘算成功的满意，而分明透着一种……失望。
她的眼睛里，有嘲讽，有讥诮，还有一种死心的……沉重。
***
孟珂短暂地失了点神，又抬头笑着看他：“今夜，要感谢大人相救。”
不等周冶应答，又补了一句，“这次是真的感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周冶笑道：“小姐都说……是友了。”
孟珂笑着看他：“就没想过，又被我算计？”
周冶实话实说：“有想过，但我想着，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吧。希望你不会辜负我一片……爱民之心。”
孟珂飞快地道：“既然是友了，若有求于大人，自会坦诚直言。不会欺你，利用你。”
说着，又觉得，这承诺给得太早也太绝对，又补了两个字，“尽量。”
周冶听着前面挺顺耳，笑着笑着，又被涮了。
孟珂笑：“放心，我这人不喜欢亏欠别人。但凡欠的，都会还。”
“这倒也不必，”周冶道，“我又不是冲着攒人情来的。”
“你冲不冲那是你的事，我还不还又是我的事，两无挂碍。”
也是。周冶想想，又问：“如果今夜我没有来，小姐预备如何呢？”
“你会不来吗？”孟珂反问。
自己这是被吃定了吗？周冶有一丝不服气：“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来？”
孟珂摇头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冶想想，自己想通了：“也是，你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一条可能出岔子的路上，必定有多手准备。”
孟珂道：“当公子离开思园的时候，我就吩咐人，通知了熹园的大夫，也准备了解毒、救命的好药。在当时，这是诚心想帮忙。”
“后来嘛，看着眼前的陷阱，我知道你会发现我这边出了问题。有预先做的这个人情，公子你即便因为前两次的事，犹豫了，怕被骗了，也不好意思不来看看。”
“如果我不需要大夫就救回那两人，也没收到消息呢？”
“我自然也会发信号弹。出了事，衙门总不能不管。怎么也是大人你的职责，你也得为自己可能有的麻烦考虑不是？我还……”
她又顿住了，“总之……我自有保命的法子。”
“行行行，知道你能干。”周冶笑着摇头，再听下去，就是专程给她机会展示智计了。
孟珂垂下眼眸，自嘲地笑笑：“我知道，今夜会吃苦头，会陷入险境，但应该死不了。”
“一个姑娘家，只要不死就行吗？”
话一出口，他又发现有什么不对，“这死不死的，也能是你的一种打算？”
若是别人，这只是随口说的没有意义的字眼，但她口中说出来，却有种谋算既定的感觉。
***
这时，两个人吵吵嚷嚷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道：“谁要你救的？”
“我救了你！”男人的声音明显气闷，“我还多事了？”
只见是回雪和侍剑从暮色中走了出来。
回雪道：“你就是多事了！要不是你，那些人能那么快发现我不是小姐吗？害死我家小姐，你担得起吗？”
侍剑：“我那不是怕你……怕你家小姐出事吗？”
“有你这么傻的吗？哪有小姐先跳车，替丫头引走追兵的？”
侍剑气结，瞪着回雪，脸都憋红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只是因为追得太紧，才被看见了而已。”
“尽会坏事！”
丢下这一句，回雪朝小姐飞快地跑了过去，“小姐你怎么样了？”
侍剑追上来：“你们熹园的女人怎么一个个都……”
周冶假装咳嗽了一声，侍剑闻声住了口，悄悄一脚踹飞了脚踩的小石子。
周冶对孟珂道：“你的大夫也在衙门，就一起先回衙门去吧。”
孟珂点点头：“也好。”
回雪就要走到小姐面前，周冶已经一抬手，将孟珂抱上了马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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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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