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园,莲池边。
梁夫人气得头直发昏:“周冶?衙门里和外头同时起事,他竟跑出去救人!他吃错药了不成?”
她事先就确认了,孟珂今夜没带人,府外也没埋伏,多好的机会,竟这般错过。这次打草惊蛇后,再想出手可就难了。
树影下,一个男人道:“要不是他横插一脚,我们必已得手。”
梁夫人恼火地嗤笑道:“只需要看着她死了,他自己也能松一口气。但凡胆子大那么一点点呢,没用的东西!就会吃喝玩乐,坏事倒是把好手!”
孙嬷嬷道:“他和熹园那位……闹归闹,毕竟不是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敌,事情出在他的地方。卢府追究起来,他终究脱不了干系。除非是死在外头,怪不到他头上!”
梁夫人横了她一眼,满脸的“要你多嘴”,转头对那暗影中的男人道:“好,辛苦兄弟们了,也替我带个好!”
等那人走远,她又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孙嬷嬷呼吸一滞,也不知这是还在骂周冶,还是方才离去的男人,又或是连她在内的……所有人。
她讪笑着道:“夫人也不必过于忧虑。就算她真是那个人,也没什么。不过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而已,卢府能多在意呢?真出了什么意外,只要不让人抓到把柄……还不是闹腾一阵,兜得住面子就完了,谁还认真呢?”
梁夫人看了她一眼,徐徐吐出一口恶气:“她总归背靠这棵大树,万事都要小心些。不过,你说的也没错。”
“这又是养女,又传什么爱妾的,还说什么捏着外人求事的门道......看起来是百般恩宠,既有情分,又有实权。可想想就知道,越是外面看起来热闹,就越是个空架子。”
“若这养女得宠,又何必还要委身于人?说出去好听,还是能抬成妻妾?真当女儿宠,自然要为她考虑,维护她的名声,嫁与京中王孙贵胄——哪怕只是用于联姻呢。可卢府显然没有。”
“若她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爱妾,又何必还受累去管外头的事?到底是她执掌了外人求事的门道,还是卢府推了个分量足够,又容易舍弃的‘自己人’来充门面,以便日后切割?”
她哼笑一声,“那卢中书是何等人物?步步为营,老成谋国之人,是她一个小女子能拿下,还处处占得了好的?”
“她每多一个身份,身上每加一个砝码,就说明她弱势一分。为求栖身,只能使劲浑身解数,向卢府证明自己有这样、那样的价值,不被……晚一点被弃子而已。”
***
回到县衙,大夫给孟珂诊了脉,并无大碍。
回雪替她更衣,脱了一看,到处淤伤,心疼地道:“小姐,今夜这样还是太冒险了。临走之前,那谁赶来冲咱们狂使眼色了,小姐还去......”
孟珂扫一眼身上的伤,笑道:“这算得什么?”
别说没伤筋动骨,便是粉身碎骨又何妨——只要值得。
又道,“不过,今夜让她跟着担一夜的心了。这样,你晚点再跑一趟,让她安个心。告诫她千万得稳住,今后有的是比这凶险的时候,可别像今夜一样贸然行事。”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那人是个手毒的,她若暴露,只怕要危及性命。”
回雪素日知道她是个疼惜下人的,心中不由还是一动:“明白。”
夜已深,还出了这样的事,衙门派了一队官差,送小姐和大夫回熹园。
前门车马喧嚣的同时,偏门走出了两个人影,从湖边划出一爿轻舟来。
孟珂看周冶有模有样的,笑道:“真看不出,公子还会划船呢。”
周冶陡然被夸,还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却还要装高傲:“我会的东西,多着呢。”
孟珂点头:“嗯,会划船,会骑马,应该还会……赶大车之类的吧。”
周冶划桨的手一停,一口气堵在胸口,想想她好歹算个伤患,今夜便不与她计较了。
重新落桨入水,却不小心手重了,溅起一片水花来,洒了孟珂一身一脸。
孟珂嗔道:“你故意的!”
周冶索性头一昂,认下了:“我就是故意的怎么了?本公子大半夜不睡觉,给小姐你当船夫,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这世上还没人享受过这礼遇。小姐要嫌弃……”
说着,朝湖里一歪头,“这船没上锁,湖上也没盖子,你游回去啊!”
孟珂却没回怼,倒怔愣了,半晌,又苦笑了笑。
周冶反倒奇怪了——她还能找不出话怼他不成?
他们二人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熹园的马车里,是大夫带着两个垂危的人犯,连回雪也一并跟着,以便沿途应对。
故而,今夜他虽救了她,她好歹也帮了他,也不是小忙。她没什么好忍气吞声的——也不是那脾气。
只见孟珂身子往船舷歪去,手往湖里一伸。
周冶忙惊呼一声:“我开玩笑的——”
孟珂扫了他一眼,笑了。
周冶自然不会知道,他那句话,无意间触到了她一根什么样的心弦。
她斜倚着船舷,伸手在那随着船身漾开的水波里,一波又一波地轻拨慢拂——寒冬腊月,水自是透骨冰凉,可她仿佛没知觉似地。
周冶忍不住道:“这水多冷啊,仔细受寒。”
孟珂也没看他,带着些淡淡的笑意,自言自语似地道:“你知道,人在真正冷极了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吗?”
怎么才算冷极了的时候?周冶自然不会平白去试。
孟珂显然也没觉得他能知道,自顾自道,“冷极了的时候,你就不觉得冷了,甚至不觉得僵,直接就失去知觉了。”
“之后呢?”
“之后,你就会发现,身上的皮肤发红、发痛。”
她经历过这种冷到失去知觉的状况?周冶心道,会是什么状况呢?
只见她拨弄着湖水出神,半晌,幽幽地说了句:“我游过的。”
周冶“啊”了一声,第一瞬没反应过来,她答的是他那句“你游回去啊!”
他半晌才道:“就在这样的天气?”
“就在这样的天气。”
为什么呢?周冶正想问,却见她抬眼看向远处,吁出一口长气:“今夜的月色,真好。”
***
周冶顺着她的目光,也抬眼看去。
果然,月似弯钩,清光泼洒在水面,满眼碎银。
湖面一平如镜,明月稀星与湖光碎银,两相映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怪叫镜月湖。
再看孟珂,她抬手支颐,半躺在船头,看向远处。
微风拂过,她丝滑的鬓发轻轻扫过面颊,仿佛一只温柔的手,又像一张半隐半露的黑色面纱。
不知是夜太深,人有些困,还是这月色与湖光太美,似幻似真。他看着眼前人,竟有些恍惚。
两人都没说话,只听着木浆有节奏的破水之声。
广阔的水面上,只这一叶孤舟,两个人影。
周冶陡然有了一种,分外亲近之感。
难怪人们说百年修得同船渡,不说修得同车坐。原来,同船而渡,真会生出一种天大地大,只此二人命运相连、互相倚靠之感。
想是因为人在地上是安全的,坐车并无危险之感。可换到了必得靠舟楫可渡的水上,便会有一种命运不由己的不安,得抓取同类的需求。
在这孤舟之中,他尤其觉得,她今夜有点不一样。
跟思园里横扫宴席的气场大开不一样,跟那燃烧的马车上那份凛然无畏不一样,此刻的她,脸上虽一平如镜,可分明漾着一种含混不清的……悲意。
她此刻的身影,有一种难得的……孤寂。
一种超越了难过、悲伤,有种心沉到底,心如死灰到极致的孤寂。
孟珂觉得有点累。
终于确认了心里的最后一丝疑虑,可以抛下最后一缕顾念,她却发现,心里竟扯出些丝丝絮絮的难受。
她本不该有的。
这些年,已经见识够了人性之幽暗,为什么还要难受呢?不,也不算难受,而像一种……佛看众生的悲悯。
悲悯霍茹蕙,悲悯曾怀义,也悲悯她自己。
为何,他们每一个人都不能好好地生活?
为何他们不去看星星,看月亮,去看这湖光山色,去看那风吹云动?
为何要把生命花在这些无谓的争斗之上?
她悲悯这世间之人,为贪嗔痴,为五毒六欲,为七情八苦所困。
她早早就做出了选择,但偶尔,心里还是会冒出这样不该有的傻念头来。
不过,念头就如这波浪,会起,就会伏;会来,也就会走;看见它,便看见它,任其自然消散便是……
她在这镜月湖边长大,湖和水,也教会了她很多。即便离开多年,她的心中,也早就有了那么一方,属于她自己的湖。
***
“周冶。”
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周冶几乎觉得是自己错觉,含糊地“嗯”了一声。
好在,她继续说了下去。
“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月亮,会割人的耳朵。”
周冶一怔,笑着摇头:“没有。”
孟珂也笑:“我小时候相信,月亮会割耳朵。”
她从出生起,就是不好睡的孩子,入夜就哭,要人抱着走动才行。一直到了几岁上,奶娘也常在夜里背着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说着话哄睡。
她至今都记得,自己伏在奶娘背上,忽而抬眼看着天上有个亮亮的东西,不由奇怪,明明都走了几个院子,它怎么还在那儿?
她指着问:“那是什么?”
“月儿。”奶娘道。
她死盯着那东西看,更奇怪了,它明明一动不动,为什么她们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它到底是怎么跟着她们走的呢?
母亲在一旁笑道:“不要指月儿,会割耳朵的。”
长大了自然知道,民间也许是有这种说法,但母亲那么说,只是不想让她老睁眼看,不睡觉罢了。
孟珂笑道:“我自然信了。夜里不敢一个人往院子里走,总觉得它在悄悄跟着我,等着割耳朵。一个人的时候,恨不能飞跑进屋。”
周冶也笑。
就她这样的,儿时居然这么胆小。
不过,想想也是,她原就该是被捧在手心、爱宠着长大的,就跟京中那些高门小姐们一样。
***
想到此,周冶由衷道:“小姐身上,有一股将气。”
“什么将气!”
孟珂一听笑了,但眼睛却旋即发胀,几乎要落下泪来。不过是把自己当成了死人而已。无惧,自无畏。
不过,他这话倒也没错。将气,将军之气,无非是悍不畏死,绝不后退;浴血奋进,仍一往无前。
周冶又问:“你…..就没有后怕,劫后余生之感么?”
孟珂看了他一眼,笑得一脸苍凉。
她怕的东西可多了。
儿时,她是那种有点娇气的小姑娘。她怕花上的虫,怕草里的蜈蚣;玩秋千怕摔,爬树上坎怕高;学游水的时候怕水,玩雪的时候怕滑……学好些东西比同龄孩子都慢,都晚。
就连吹个火折子都怕,半天才鼓起勇气凑上去吹一下,火起的瞬间,立马就远远地扔了出去。
她曾看着母亲一脸“到底有什么可怕”的无奈。
她也清清楚楚地记得,害怕这种东西,是怎么没的——不是慢慢没的,只在一念之间,就消散了。
等她经历了那一夜,重新站在悬崖边上的时候,往下看一眼,身子顿时发酸发软。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刻,心中无端冒出个念头:死就死吧。
这个念头冒出的那一瞬,她也明显看见了心头另一个念头——死了,也不坏。
不,倒更好些——死了,就不必再苦了。
那时,她还不知道世间不乏将死视作解脱的人,也更不知道有所谓的脱离苦海一说。只是,突然就悟了。
于是,她看着那让她身子酸软的悬崖,抬腿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
就这样,仅仅一念之间,所谓害怕那东西,倏地就散了,从此再没阻拦过她任何一步,也再未延误过她一瞬。
自然,它也许一直都在,只是再也不会影响她了。
怕,或不怕,都不重要。她知道自己会毫不犹豫地一往无前,也知道自己可以做到,没什么能阻拦她,或拖住她一时半刻。
过去害怕的那些事,忽而成了她逐个清扫的障碍:拿火折子来吹,稳稳地燃在眼前——死不了。
去爬树,一步一步蹬上去,自然也曾摔下来,但结果一样——死不了。
......
就这么一件件做下去,找一切曾让她害怕的事来做,没一件会死,没一件能让她一了百了。
自此,不管前方是悬崖,是高山;是烈火,是巨浪;是猛虎,是饿狼……只要该做什么,她连想都不想,直接便做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只稳稳地做一切该做之事。
她这才发现,自己学什么都不慢。相反,她的脑子很快,什么都一眼就会。
就像扫清一切可怕之物一样,她又开始去学所有东西,一样又一样......她每多会一样,就像多了一块砖,一片瓦,让她可以为那个孤女慢慢建起一间遮风避雨的小屋。
从那间小屋开始,她建起围墙,挖出护城河,庇护之所越来越大……她也收罗筛选出一些人,放在远近不同的位置,为她所用。
渐渐地,她有了如今坐镇其中,运筹帷幄之感。
只是,今夜忽而回首一望,谁曾想,当年那个娇气的、什么都怕的她,竟长成了这样。
那个柔顺的,娴静的,被认为会成为贤妻良母典范的她,长成了如今模样……
将气?她笑着慢慢闭上了眼,睫毛根处,有不易察觉的浅浅的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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