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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许

卢宽和周冶二人,不算熟,但京中宴饮往来,也照过数面。

对了,此人是跟阿珂一起回来!他看向周冶,后知后觉地冒出一肚子问题。

孟珂道:“二哥哥还不知道吧,这位周大公子,正是这绥陵的父母官。”

卢宽“哦”了一声,少不得也要做做面子,自以为收起了脸上的不悦,冲周冶傲娇地一点头。

周冶见状,心下好笑,也只冲他点了点头。

“原来是周大人!”

“不敢,不敢。”周冶道,“一许兄,还是叫我小字便是。”

听周冶突然这么说话,孟珂不由看了他一眼。

哥哥也许不知道,但她可清楚,周冶这人表面上可做得圆滑之至,自谦、自损、自贬的话都能说。可他本就是个傲气的贵公子,也极自信,即便给点做小伏低之态,也让人分明知道,他只是纡尊降贵,做做样子、表面客气而已。

但卢宽不是个寻常人,他眼里,别人就是小,就是低,根本没品出来周冶的意思。

看周冶身边的小厮大包小包的,他道:“元亨,你这大包小包的……”

周冶道:“街上偶遇令妹,前几日又蒙小姐帮忙,就顺便买了些节礼。”

只是这样?卢宽看孟珂一脸泰然,也没同他客气,便也不多言语,只是少不得端起兄长之尊,发话将周冶延请入府。

他嘴上同周冶客套着,但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家阿珂,见缝插针地吩咐回雪:“去将我带的东西收好了,先拣小姐最爱的做几样上来。”

又回头对孟珂道,“我既来了,京中你寻常爱吃的,自是少不得了的,我还带了些各处搜罗的开胃吃食,还有新的安神、调养的方子,并各种进补之物……”

“又灌药呢。”

孟珂道,“我这都要让你灌成药人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身上流的不是血,倒是药了。”

“管它流的是什么,你好好儿的,比什么都强。”

她虽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挺精神的样子,但显然有思虑过多之色。

卢宽早知劝解无用,只上下打量着她道:“当日你走也不跟我说一声,连吃的用的都未带周全,我料着就没好生吃饭。瞧着,又清减了好些。”

他抬手放在她肩头,细细薄薄的,一掌就握住了:“冬日天寒,怎么抵得住。”

说着,想起什么,高声叫道,“青汝!”

他的小厮青汝小跑上前,捧着件雪白的貂裘。

卢宽抖搂开来,替孟珂披上,又上上下下端详了一遍,才笑了笑,转身继续往里走去。

孟珂瞧着他的身影,眼中只觉微微发胀。

卢宽见她没跟上来,驻足回望,孟珂已含笑跟了上去。

***

回到县衙,洗墨只觉自家公子这夜莫名的心浮气躁。

他跟那卢二公子似乎不太对付,话也不怎么投机,也不知是不是打了什么他也看不懂的机锋,人回来半天了,还在那儿气闷。

见洗墨瞅着他转,周冶没好气地道:“在这转什么呢?转得人心烦!”

洗墨陪着小心退开,又被他叫住了。

“等等!去……拿点酒来。”

洗墨瞧了一眼外面,暮色已合,北风呼啸,还飘起雪来:“这天寒地冻的……”

嘀咕了半句,又喜道,“有了!我这就去取。”

他想起公子那日犒劳兄弟们,酒肉都剩了不少,少说十来坛没开封呢,还是临江楼送来的好酒。

结果,没一会儿,他却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周冶见他还气呼呼的,问道:“怎么了这是?”

“酒没拿到,还吵了一架!”洗墨一屁股坐下,骂道,“那黑心脏肺、穿肠烂肚的!”

“到底怎么回事?”

洗墨一拍桌子道:“我去要酒,那厨房掌事的黄家婆子非说没有。”

“那日,公子特意嘱咐了酒肉管够。我就怕大家不尽兴,白费公子一番心意,从头到尾都用心照顾着。到人散的时候,我看还有十来坛没开封,就摆在厨房墙根儿底下。”

“结果,方才去问,那黄婆子说,是我看错了。说什么,前几日墙根儿底下是摆了一排坛子,但都是买来做腌菜的空坛,这几日做了腌菜,就挪走了。”

“我把厨房、菜窖都翻了个个儿,愣是一坛酒没找到。倒是有几坛腌菜,但那腌菜坛子,跟酒坛子分明就不一样,数也对不上!”

“还有啊,那日多备的活鸡活鸭也全没了,可这两日哪里有吃鸡鸭?我看啊,整个衙门让她搬空了,她也能腆着老脸说,是我看错了,这儿压根就没有过什么衙门!要不看她是个婆子,我……敢欺负到你墨大爷头上!”

洗墨攥起拳头,又放下,可越想越气,一掌拍在桌上,将杯里的水溅了一桌: “气死我了!”

也不知是谁的水,他端起来就一仰脖子倒下,

周冶抬手要拦,已经来不及了。

洗墨一口喷出,随即咳呛了起来:“这……这什么啊?”

周冶道:“那是……我方才看有幅画漏矾了,叫涤砚拿来补矾的矾水。”

洗墨闻之色变,忙冲到廊下,又呕又吐,半晌才扶着门进来:“公子,我……我不会被这什么矾水给毒死吧!”

说着,又满屋子找水漱口。

侍剑抱手坐在窗棂上,冷冷地道:“你不是气死了,换毒死,也没差。”

周冶和涤砚都忍不住笑了。

洗墨的脸更黑了,一脸郁愤,又一脸交友不慎,生无可恋之态。

周冶冲他一勾手指:“我让你今日出了这个气。”

洗墨将信将疑地挪过去,听周冶附耳嘱咐了一番,高高兴兴地拉上涤砚,出去了。

***

到了厨房,涤砚叫来那黄婆子,说道:“洗墨刚才来厨房,说了些浑话,回去已经被大人训斥了。大人知道你受了委屈,说他性子急,又口无遮拦。你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不要跟这些小孩子计较才是。”

黄婆子忙不迭地道:“不敢不敢,大人言重了。”

“大人还说了,以后但凡要添酒菜,所费多少,你照数说就是,不必在月费里腾挪。这里多了,那里便少了,倒委屈了衙门里的兄弟们。断不能为难了你们下头人。你只要尽心把差事办好,有你们的好!”

说着,又拿出一锭银子,“这些,是今晚的酒菜钱,多的就当补补之前的亏空,也一并赏你了。快去置办了来,大人等着呢。”

那黄婆子得了银子,谢了又谢,忙不迭地去办了。

书房里,见洗墨二人出去了,侍剑晃到周冶面前,几次欲言又止:“公子……”

周冶头皮发麻:“你们今夜商量好的还是怎么,洗墨不晃了,又换你来了。”

侍剑转身要走开。

周冶又道:“说!”

“公子,你说……”侍剑笑着转回身来,“你说这回雪姑娘,到底有没有生气,我是不是……该不该……赔个罪?”

周冶一下让他逗笑了,也瞬间来了精神。

只见侍剑难得地皱着眉,思虑了起来:“这孟小姐和那个回雪姑娘吧,看着挺厉害,其实还是两个弱女子而已。看看那夜的黑衣人都什么人?何必玩命呢?什么复仇,这么凶险的事,哪里是她们……”

他的分析,实在没什么可听的。周冶打断道:“你这就替人担心上了?那你担心的,到底是人小姐呢,还是回雪姑娘呢?”

侍剑嗤笑一声:“我……我担心什么!只是看她们两个弱女子,挺不容易的。”

周冶笑了,半晌,才道:“她是个弱女子没错,可我看啊,大多男儿都不如她。”

说着,睨了侍剑一眼,“她的心思之深,连我都看不透。她的厉害之处,连我都没完全知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

夜阑人静之际,忽有一道箫声破空而出。

烟雨斋内,一人坐在窗口,发髻放了下来,松松地拢在脑后,手执一柄洞箫,对夜而吹,其声呜然。

回雪给小姐掖好被子,看了一眼窗口,长舒了一口气道:“有二公子在,我可算能偷几日懒了。”

孟珂嗔了她一眼,也望向了窗口的身影。

她始终记得,他第一次跑到她面前,说“我给你吹支曲子”的样子。

初到卢府之时,她好长时间里都日日枯坐窗前,不言不语,无笑无泪,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说起来没什么大病,可又哪里都不对,按下葫芦又浮起瓢。

冬去春来,多少药吃下去,还是没大起色。大夫都摇头,说大悲大恸之人,郁结于心,只要心思不开,汤药便也无用。

卢宽那时就已经是个目下无尘,谁都看不入眼的臭屁少年。放眼京中子弟,都不是什么东西。普天之下,也就他自己还勉强算个人物。

孟珂每每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就他这样的性子,偏巴巴儿地往她跟前凑。

他比她大两三岁,不时跑来瞧她,开始并不说话——他生性傲娇,她也不搭理人。

有一回,远远地见他又来了,手中多了一柄箫。

他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也靠着窗,自顾自道:“我给你吹支曲子。”

说完,也不管她应不应,就吹了起来。

孟珂心下也奇,这人也真好笑,谁叫你来了,谁让你吹了,谁又告诉你,你吹得好了?但她懒得开口。

就这样,两个小小少年,一人靠着一侧窗棂,一内一外地坐着。

听着听着,孟珂面色微动。

她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箫声竟如呜咽,如泣,亦如诉;仿佛有只水做的手,在她胸中轻揉慢拧,千回百转,缭绕勾缠,盘旋不去。

“这谁在吹啊?”

卢家祖母派来照料孟珂的顾嬷嬷从里间出来,“吹什么不好,偏偏吹这,听着就让人揪心……”

她就要出去,却被回雪拉住了,朝小姐努了努嘴。

顾嬷嬷一看,只见小姐那张依旧木然的脸上,竟滚下泪来,一颗,又一颗……

顾嬷嬷与回雪相视一眼,不由又都笑了——能哭出来,便好了。

不过,顾嬷嬷心道,这孩子,怎么只是无声落泪呢?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一曲未毕,孟珂已经披衣起来,在卢宽对面,靠着窗棂坐了下来。

箫声顿止。

他看她披好了貂裘,还是道:“起来做什么?大冷的天,不床上捂着。”

孟珂歪头看着他笑,又撒娇道:“好久没见二哥哥,想跟你说说话。怎么,不想听?”

说着,便作势起身要走。

卢宽心中别提多熨贴了,忙伸手拉她坐下,又给她掖了掖衣服,柔声道:“等你睡好了,咱们明日再说也使得。”

孟珂道:“我这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呢。”

卢宽给她气笑了:“这都子时过半了!还没到时候,你准备多早晚才睡呢?大夫都说了,你身上的诸般不好,都是多思少眠之故。天长日久,伤了根基。”

顿了顿,才道,“长此以往,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孟珂无所谓:“大夫嘛,难免都作惊人之语。还天长日久、长此以往呢,我是能千年万年,活成乌龟王八不成。不妨事的。”

卢宽哭笑不得:“你总有话说。”

***

既不睡了,他少不得要将这段日子的诸般事宜都一一问过。她此番回绥陵,他虽着人严密看护,时时奏报,可一直悬着个心。

“你来的一路并不太平,如今可清静了?”

“自然来试探过几回。但他们在路上都得不了手,到了我的地方,哪有那么好闯的?如此几回,慢慢也就歇了。”

卢宽点头:“在自己的地方倒无大碍,只是要防着些宅子里的门道,你素来细心,倒不用我多说。但你出门,却得当心。”

孟珂看了他一眼,莫非刺杀之事,他已经知道了?不想也知道,她身边一定有府里安插的人手,这事怕是瞒不过他去,于是笑道,“是,也就前几日诱他们出过一次手。若非如此,自是防备周全的。”

“伤着哪儿了?”

“就脚踝旧伤,你知道的,一个不小心就又扭了下。”

“我看看。”

他抬手将她右脚抬起来,放在自己腿上,脱去鞋袜看,消肿了,脚踝那块还是股着个包。他对着双手呵了呵气,搓了搓,暖了,才替她细细揉了起来。

这活是他熟惯的。

孟珂笑着,眼睛却微微润了。

她是投奔去卢府的路上,扭伤了脚,可那时候心如死灰,哪里去管那么多,貌似好了,能走就是了。

她没说,丫鬟嬷嬷们也都不知道。还是卢宽一次见她又扭到了,这才知道了。

他找了圣手来看,可因为头一次伤到的时候没养好,且耽搁的时间太长,落下了病根,只要受力稍有不对,便容易扭到,只能用药加按摩梳理经脉,慢慢将养,能恢复几成是几成。

卢宽知道她不会上心,也不放心交给下人,自己向大夫学了手法,每日陪着她的时候,想起来就捉着她按,一日倒不知要按上几回。

她那时很有些自弃的念头,也得亏是他那般行事,她懒得与他纠缠,便随了他去。让他那般盯着,倒是养好了不少。

“知道这事瞒不过我,才说。”卢宽一边手法娴熟地揉着,一边抬眼看她,“别处,打量我不能看,就不说了。”

“哎呀,没有。”孟珂笑着曲了另一只膝头,把头靠了上去,悄悄将眼泪逼了回去。

半晌,她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卢宽,心中一片柔软。

得亏是那个少年,得亏他一次次跑来她身边坐下,自顾自地说话。

“我又学了一支新曲。”

“我又找到了好吃的。”

“花开了,我带你去看花。”

“下雪了,我们玩雪去。”

……

他一曲又一曲箫声,换来了她的落泪,让她慢慢开口说话。

他一餐又一餐精心准备的饭食,填起她空掉的身躯,让她重新找回行走的力气。

他夜以继日的哄睡陪伴,换她重新攒起精神,从行尸走肉中活了回来……

是他,用那颗最最澄澈的少年心,将那个破碎的她,一点一点,重又粘了起来。

如果说,那是她此生的至暗之时,卢一许,便是她至暗之中,唯一的光亮。

在她孑然一身,无可依恃之时,他告诉她:“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离你而去,我也会站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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