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封印了。但年节里防火,防盗,需要当心的事情也不少。这日,周冶做好了安排,又派了赏钱,这才将人散了。
洗墨见他怏怏的,提议出去逛逛。
周冶想着,也好,这些日子以来,事情没办成几件,但成日都没闲着,尤其心不闲,也该松散松散了。
一出衙门,迎面而来的热闹景象倒让他一愣。
洗墨笑道:“公子这是忙得忘了日子?今日是小年啊!瞧,大家都忙着备年货呢?”
果然,店家都披红挂彩,街头也摆了各种年节之物,有过年的喜气了。
逢年节,自思归。洗墨问道:“公子,咱们真不回京城过年?就咱们几个在这儿,这个年……未免太过冷清。”
周冶笑道:“又不是头一次不回去。”
“那能一样吗?之前要么是萍踪不定,要么是赶不回去。如今这明明有时间,回去也不费事,”洗墨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道,“老爷那边……”
周冶哼笑一声:“这就更不用担心了。往年不回去,他有话说,今年却没话可说。”
侍剑奇怪道:“这是为何?”
周冶收了扇子,一人敲了他们一下额头:“这你们就不懂了。虽说封了印,但按朝廷律令,县令过年是要值守的。”
侍剑摸了摸头:“还有这规矩?”
洗墨笑道:“小的也没当过县令,哪知道这啊。”
说着,他四下看去,“那咱们也要预备预备了,就几个人也要过年不是,也不能太冷清了。”
突然只听得侍剑“咦”了一声:“那不是……”
周冶也看见了。
熙攘的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孟珂。
她带着回雪和五儿,主仆三人正闲逛着,看来也是凑这份独属于年节的热闹。
回雪边走也边问:“小姐,咱们真不回去一趟?府里都来几封信了。眼下也没什么要紧事,要不还是回去待几日?您面都不露一个,老夫人得多挂记啊!”
话没说完,孟珂就停下了脚步。
周冶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正定定地看着她,见她看过去,便遥遥地冲她点头一笑。
原本的一主二仆,变成了二主四仆。
洗墨机灵,几步上去,夺过回雪和五儿手中的年货:“回雪姐姐,来,我帮你拿,可别累着姐姐,和这位五儿妹妹。”
说着,手上已经不着痕迹地掂了掂,将重的都塞到了侍剑怀里。
侍剑一把兜住了,去看回雪。两人那夜吵过,可回雪此时的脸色,仿若压根儿就无事发生。侍剑一时摸不着头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周冶扫了那些年货一眼:“小姐不回京过年?京中……家人可舍得。”
孟珂道:“大人不也要在绥陵值守。”
周冶点点头,又摇头笑道:“我与小姐不同。”
不回去,大家都高兴。
孟珂看了他一眼,见他有些心事的样子:“大人这是心情不太好?”
洗墨嘴快道:“这还不好,小姐您是没看到方才……”
正说着,肩膀就被把住了,一阵吃痛,忙改口道,“我家公子这是心系百姓。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先天下之忧……之忧……”
“得了,得了,记不得就别勉强了。”
周冶丢开压着他肩膀的手,打断道。
“洗墨也不算瞎说。”孟珂笑道,“大人可不就是忧心政事。”
***
周冶有些无奈地笑。
还真应了陈万霆说的,在这封印之前,结了曾怀义案——以两个嫌犯的畏罪自尽,不了了之。但他心头,自然没有事了的轻松,反而沉重了。如今结案倒是容易,若是日后不能翻过来……虽不是有意,到底做了一桩冤假错案。
他自然立定了主意要翻过来。只是,当初高仲之案也好,后来的曾怀义之案也罢,都不能痛痛快快地查案拿人。做个朝堂上无人看得上的微末小官,就要顾忌这那,多般掣肘。刚开始,他倒还有些周旋的耐心,博弈的兴致。可时间长了,遇到这样的事多了,不免就有些心烦,有些事事不得舒展的憋闷。
孟珂停了脚步,目光笃定地看着他:“眼下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那日在思园,听说郑氏和刘宝性命垂危,周冶起身便走。
“大人!”孟珂叫住了他,走上前,低声道,“今夜,不论结果如何,不如就顺水推舟,乘势结案吧。”
“已经先后给大人送上两个人犯了,大人还坚持着迟迟不结案,他们等不得了……即便能救下这次,能次次都救下吗?事缓则圆。好猎人都知道,待猎物放松警惕的时候,才容易入套。”
那一夜,他封锁了消息,将二人送去了熹园。
第二日,便以两具无人收殓的尸体,以二人的名义处置了。
他自然知道事情该当这么做,可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孟珂道:“刘宝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他虽伤得重,但都是外伤,人又年轻,恢复快,应该没有大碍。郑氏,是要难些。她本来年纪就大,身子又弱,还是中的毒,伤及内腑。”
周冶道:“有劳小姐了。”
孟珂道:“我是在帮我自己。”
周冶点点头。
孟珂又问:“那夜的黑衣人,大人可有什么线索?”
周冶道:“一如所料,有黑石堂从旁协助,但那些训练有素的高手,既不是当日石头寨的地痞之流,也不是赌场、高利贷的打手之辈,普通护卫的身手也远不如他们,倒像培养的死士,可又还有些江湖气。”
孟珂点头:“老关——就是我那车夫,也这么说,寻常人可缠不住他。”
那夜能全身而退,一个活的都没抓着,实力的确不可小觑。
周冶停步看她:“你说,这一个梁夫人,加一个黑石堂,有那么大的能耐吗?再说了,他们何至于需要培养死士级别的高手?如果真是他们的,又是为了什么培养?”
“据我所知,他们二人都没有。要么是藏得比你我想的还要深,要么……便是背后另有更强大的势力。”孟珂边想边道,“而这股势力,跟她和黑石堂到底什么关系......很难说。”
周冶点头。每一个大妖怪的身后,必有一方鬼神的庇护。而他们手中的厉害法宝,也往往大有出处。要不是她那日留空门来试,那些人没那么容易现身。她的以身为饵,倒是有些收获。
对!周冶心中一念闪光,转头去看孟珂——她那夜的目的,不只是梁夫人,还想钓出她背后的大鱼。
如果她的棋盘上只是梁夫人、黑石堂,乃至曾怀义之流,哪需要什么长期的周全筹谋呢?以她现在的身份、力量,对付这些人还不容易吗?她一定、也只能是因为,顾忌着这些人背后将牵扯出的、那盘根错节的大树。
***
想到此,周冶知道了,接下来要起的,不只是一场绥陵风云了。
他看了看孟珂那细弱的身形,说到底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卢府那潭深水中,毕竟也只是个依附于人的养女......
他忍不住道:“有这些人牵扯进来,小姐......进出还是要多加小心。”
孟珂笑:“劳公子挂心。这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总不至于当街行凶。有时,我就喜欢看看街上的贩夫走卒,瞧一瞧这市井万民,看他们的苦,也看他们苦中的乐。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实在已经没资格抱怨什么。”
她有很多的不幸,但也有很多的幸运。又不是老天的亲女儿,哪能什么好事都摊给自己呢?
看着眼前的不息人流,周冶却想起了另一桩事:“小姐就这般自信,这绥陵城中,就没人认得出你?”
孟珂笑了:“公子自然会奇怪,为何你能识破,而那些故人却只疑,但不能确认。”
“其实,说简单也简单。正因为你不认识梁婉章。你不是认出的,而是看我做的事,判断出我应当是谁。你不认识,脑中没有既往印象,故而不受干扰,故人却不同。他们会去认,会去寻找我身上是否有那个人的旧日痕迹。而表象,却是最容易惑人的。”
说着,又故弄玄虚地笑道,“自然,也有一些特别的因由。比如,我独长了一张谁都不像的脸,没有故人之姿。比如,我自小爱静,深居简出,熟识的人本就不多。再比如,很多人不知道,人在未长成之时,突然改变水土,长此以往,体貌也会跟着改变。”
“还比如,有些特别的法子,可以去掉一些看似去不掉的标记。还比如,有种叫整骨的法子,可以调整、改变人的面貌。还比如,世间有些人,像舞台上的伶人一般,扮什么像什么,以其高妙的妆扮之法,气质乃至个性的改变,可前后宛若两人……”
听到这些,周冶对那些手法没兴趣,只顾去看她的脸——所以这张脸是真的,倒不是他一直心疑的易容。
他还只道,说不定她这面皮底下是什么模样,只要她一揭下,下一刻哪怕面对面走过,也根本认不出来,自此隐于人海了。
“还比如,有人除了擅长脱胎换骨,还擅长藏与露,擅长……总之,人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变。”
那日,梁夫人为了试探她,可费了不少功夫。从当年的事,到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从霍家的事,到梁家的坏话……可这些东西在她这里,哪能奏效。
孟珂奇道:“不过,你在乐什么?”
“没什么。”周冶笑道。
***
两人继续朝前走去。
周冶看看孟珂,又放眼看这满城喧闹。
这繁华的街市,这熙攘的人群,人人都看得见。可真正左右这一城万民的力量,让这座城成其所以然的力量,没多少人看得见。这繁华的幕布之后,那真正的游戏,更没多少人看得见。
而这小小的绥陵城,从来都不只是个小小县城。
真正的大历朝,不是那一座帝都,不是那一个皇城,也不是那满朝文武,不是那金殿之上的九五之尊。
真正的大历朝,就是一座座绥陵,一城城这样的百姓组成的。
这一个个绥陵城的模样,就是大历朝真正的模样。
他离开京城,游历数年,走遍南北,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游历终归是浮光掠影,他这才想着,拣一个这样的城——此生总该与真正的大历面对面一回。
当一个安享富贵、游历人间的贵公子,同在一方水土当个理实政、见万民之官,可真不一样啊。
公子和小姐走在前面,四个仆从都有意拉开了些距离。
侍剑不时偷偷去看回雪,破天荒地学着洗墨,见她拿了什么,便赶紧上去抢过来拎。可回雪对他的诸般小意殷勤,都只礼貌而疏远。侍剑忍不住提起话头,她也不愿多说。逛了半天下来,侍剑是更糊涂了。
几人一路逛,周冶也一路跟着买。
一律三份,一份分赏给衙门里的人,一份自己留用,自然,见者有份——熹园也有一份。
借着送东西过去的由头,他顺道送孟珂回去,也顺道看看郑刘二人。
刚转进熹园所在的巷子,就见前面有一队人马,像长途而来,还像奔着熹园而去。
周冶去看孟珂,见她也觉意外。
他们到了熹园门口,正好见车帘一掀,钻出一个白衣公子来。
这人姿态昂然,举手投足间尽显傲娇,像只头顶冠羽的长尾白孔雀,抬手一拂那如丝似缎的秀发。
不待他完全抬起脸来,周冶就知道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卢府二公子,卢宽。
***
“二哥哥!”
孟珂不由喜出望外,紧走几步上前。
卢宽闻声看过来,喜道:“阿珂!”
他忙跳下车来,紧跑几步到孟珂面前站定了。
“二哥哥,你怎么来了?”孟珂道,“你来也不先送个信,知会我一声,我要是不在呢?”
“这大过年的,你还想上哪去?”卢宽一边上下打量着她,一边道,“你这一离了府,就跟那鸟儿一样,飞得影都没了。飞就罢了,大过年的,好歹也回去过个年?可左等右瞧,人不见,连准信也没一个。我只好来看看,替祖母教训教训你,再将你押送回京了。”
孟珂自是不信什么押送回京的话,只笑问:“哥哥既来了,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卢宽看着她笑:“你想要什么好东西?”
“这兄妹俩……”洗墨歪着头,斜眼看着那二人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唱鹊桥会呢。”
侍剑看看那二人,又看看公子,迟疑道:“公子,人家这兄妹久别相聚的,咱们……走?”
“走什么?”
周冶道,“你们不嫌冷清吗?这好不容易来个京中贵客,我这地方官,不得尽尽地主之谊呀。”
说着,便提步上前。
卢宽余光瞥见有人走过来,不悦地分神瞄了一眼,心道,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看不见本公子和阿珂说话呢,瞎掺和什么,可就这一眼,顿时惊道:“那不是……周家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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