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那么静默了好一会儿，周冶退步道：“是我交浅言深了。”
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却轻轻抽出孟珂手中的伞，撑开了：“我送小姐回去。”
孟珂没再言语，举步踏入雪中。
两人一路无语，只听得雪在脚下一步一响，肩头不时碰上，又静静分开。
一路进了烟雨斋，送到了上房门口，周冶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徐徐关上的门后，又站了片刻，才转身而去。
***
随着曾立一行的回府，冷清了多日的曾府，霎时便热闹了起来。
下人们忙着安顿大公子，忙着照顾小婴孩，还见缝插针地对大公子带回的女子面貌、来历各种猜测，竟也一扫萎靡气象，精神了起来。
整座曾府，唯独邵夫人的院子里黑云压顶。
邵夫人正歪在榻上，一手掐着眉心，一手掐着太阳穴。
许嬷嬷从院子里进来，站到夫人身侧，替她按起头来：“夫人，这大冷的天，要不还是让大公子……进来跪吧？”
邵夫人闭着眼，闷“哼”了一声：“他既要跪，就让他跪！”
许嬷嬷笑道：“是，大公子惹您生了这么大场气，莫说跪个三五日，便是十天半月也是该。可他还抱着孩子呢，几个月的孩子，哪里经得住这如刀的北风。”
邵夫人的脸终于动了动，良久，叹了口气。
许嬷嬷会了意，笑着冲门口的丫头道：“还不去快请大公子进来。”
曾立抱着孩子进来，见邵夫人对他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也不言语，径直走上前去，将孩子往她怀里一塞。
“你……做什么！”邵夫人猛地坐直了起来，怒目而视，将孩子往外一托，“你生的孽种，你自己……给我抱回去！”
曾立却退开了去，跪下，涎着脸笑道：“母亲，好歹看一眼你孙儿吧！可怜他这么小，就风里来雪里行的，奔波千里，就为了拜见他亲祖母。这好容易回了家，都几日了，亲祖母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可怜的孩子！”
邵夫人一听这话，都气笑了，同许嬷嬷相视了一眼：“嘿！还怪上我了！”
许嬷嬷只是笑。
邵夫人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垂眼去看那孩子。就这么一眼，那粉雕玉琢、软软糯糯的模样，让她心头突地一软，再不忍推出去了。
她还是板起了脸，数落道：“你……你们一个个的，看着你老子走了，就都没了忌怕，一起来欺负我这个孤老婆子！可怜我一个孤老婆子……无依无靠，可着你们欺负。”
说着，不由悲从中来，真情实意地落起泪来。
曾立忙膝行向前，跪在母亲脚下，看着襁褓中的孩子道：“您这儿孙绕膝的，哪里孤老了？哪里无靠了？母亲真是年纪越大，人倒越发小了，竟跟儿子、孙子耍起浑来了！儿子，快羞羞你祖母！”
邵夫人倒吸一口气，哭笑不得地摇起头来。
半晌，她叹了一声，抬眼看着曾立道：“曾家的血脉，我自是认的。但我告诉你，那些个来路不明的女子，想当我曾家的儿媳，却不能够！”
曾立见好就收，也不再纠缠，凑上去逗着孩子道：“母亲，你看他长得像不像我。”
邵夫人白了他一眼，又要说什么。
曾立“呀”一声，打岔道：“跪了这么久，孩子早该饿了，母亲这儿有什么孩子能吃的？”
孩子仿佛听懂了似的，原本一直安安静静的，这时竟开始咿咿哦哦作声。
邵夫人哼了一声，抬眼一看，曾立已经乘乱溜出去了：“这孩子！什么时候也学会滑头了！”
许嬷嬷忙吩咐小丫鬟：“还不快去叫奶妈进来。”
说着，又笑道，“夫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早让人去寻了好的奶妈来，偏还要磋磨公子这一把。”
***
邵夫人看看曾立逃出院门的身影，又看着许嬷嬷道：“这关要这么好过，他以后还不翻了天去！”
“夫人说的是。”许嬷嬷低头去看了孩子一眼，伸出一根手指，在那小小的脸上轻轻拨弄了一下。那软糯的触感，当即有一股暖流顺着指尖，直入了心底。
她不由想起了儿子高仲小时候，一时心内百感交集道：“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个个都玉雪可爱，可这玉不琢，便不成器。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邵夫人想的是自己的这份父母心，冷笑一声，道：“他今日突然这么灵光了，打量我不知道呢，这些话……只怕都是老二手把手教的。当真是应了那句，‘老大傻，老二奸’。这兄弟两个……好得很！如今合起伙来，算计上我了！”
孙嬷嬷笑道：“两位公子兄友弟恭，这是多少人家烧高香也求不到的大福气！夫人您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让我这就一个逆子的，怎么活？”
“都是冤孽啊！”邵夫人笑着摇头，不由又想起曾怀义的感叹，“老爷常说，‘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只是不同倒也罢了，可惜的是一连九子，都不成龙。’”
“我知道，老爷感慨的是，他自己并没人教，却一身的本事。可有他这个爹珠玉在前，老大却只得了个武夫的皮子，里子是半分也无。老二呢，多少得了他的里子，可性子却大不相同。那孩子阴柔，还有几分善心佛性，又还有几分牛性......”
“这两个儿子都不是他那样能自立门户之辈，只能一边扶持，一边寻好的人家联个姻亲，好给他们铺垫前路，给曾家光耀门楣。”
想到此，她不由皱起了眉头，“现如今，人走茶凉，没有老爷的庇护，便只有靠他们兄弟俩自己了。要是让他娶了那来路不明的女子，连老二的婚事也不好办了。莲生，你说，我能怎么办？若都由着他们，我便是将来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法给老爷和曾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
许嬷嬷道：“大公子做事虽鲁莽了些，但一向是孝顺的，不会故意与您作对。夫人莫急，这事缓则圆，先晾着他些日子，以后慢慢计较不迟。”
说着，“哦哦哦”地逗起了孩子，引得邵夫人也去看孩子，倒是忘了这茬话头了。
许嬷嬷暗暗松了口气，往院子里瞅了瞅，面上不由露出几分焦躁来。
没一会儿，一个小丫头快步进了院子，到门口站住了，没进来，只远远地冲她摇了摇头。
许嬷嬷微微一点头，使个眼色让她去了，心下却当即焦灼起来。
高仲出狱后多少收敛了些，但依旧冲动易怒，好玩嗜酒，心性难改，只一错眼的功夫，就溜出去不见人影。她一颗心终日高悬，只怕他又惹下什么祸事来。
邵夫人见许嬷嬷心不在焉的：“你发什么呆呢？”
许嬷嬷回过神来，笑道：“我就是想起大公子小时候，瞧这孩子，长得多像他！”
邵夫人目不交睫地看着孩子，点头笑道：“哪里多像了，也就有那么几分吧。”
院外，曾立跑到二弟面前站住了，一拳捶在他肩头：“好小子！你的招果然有用！”
曾铭冷不防这一拳，痛哼了一声，连退了两步。
这个好大哥，承继了他爹豪气骁勇的一面，却性子耿介，不知转圜，不是个混官场的料。曾怀义思来想去，也只能送他去沙场拼军功，大概也没想到，他在军中几年下来，肠子更直，头更铁了。
看他带新嫂和侄儿回来的这番没心没肺的操作，曾铭实在无言以对，可要让这个家安生一些，也只有他来想办法。
好歹等母亲缓了两日，过了气头，他才如此这般地教了几遍，将人领过来，推进了母亲院中，还在院外候着，预备随时救场。
曾铭提步往外走去，笑道：“今日先过了这第一关便好。这些日子，就让孩子留在母亲院里吧，让他慢慢软化母亲的心。”
“可素娥那头……”曾立跟他走着走着，眉头又皱了起来，“明日……只带孩子去给父亲扫墓的事，我要怎么跟素娥开那个口......”
“是怎样，就怎样说。”曾铭顿住了脚步，“我看嫂子是个明事理的人，她会理解的。”
看曾立仍面有难色，曾铭只好耐心道：“大哥，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来，母亲只有先接受了孙儿，才可能看在孙儿的份上，慢慢去接受孙儿的亲娘。逼急了，母亲发了狠，直接把人扫地出门，你又当如何？父亲新丧，你要带着妻儿离家出走吗，母亲身体承受得住吗？”
曾立想了想，点点头：“听你的！”
曾铭扫了一眼这重又热闹忙碌起来的曾府，看着曾立道：“大哥，你回来了，真好！这个家，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也很久……没什么让人高兴的事了。”
不过，他脑中随即冒出一个念头——父亲若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只怕会觉得五雷轰顶，死不瞑目。
***
熹园里，孟珂难得没坐在书案前，而是跟回雪坐在榻上。
榻上的小桌上摆了各色珠玉、丝线。两人正一边挑着珠玉，一边比照着丝线，商量着配色和式样。
回雪道：“这个灰白色不错，二公子不是喜欢穿一身白。”
孟珂一手挑了黄绿色丝线，一手拿起绿色丝线，拿起来对光照着看：“二哥哥总把自己搞得谪仙似的，纤尘不染、超凡脱俗，一副贵公子模样——当然，他也很适合白色。但衣服的颜色浅了，随身的小物件，便该鲜一些。”
回雪含笑看了她一眼，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周大人那样的，适合什么颜色？”
孟珂想也没想，脱口道：“他穿墨蓝色是极好的。”
说着，不由想起雪夜，他那一身黑衣，襟口露出几线极鲜嫩的粉紫色，倒也极妙。
于是补了一句，“黑色也很好。”
回雪故意道：“周大人就不适合白色吗，他也是贵公子气质啊。”
孟珂道：“白色也不是不行——他这人也挺能装无能装纨绔的，但多了解些之后吧，还是觉得对他来说稍显单薄了些。有层次的、复杂些的颜色，更衬他的面目和气质。”
回雪：“他是哪种面目气质？”
孟珂边捡起珠子排列成形，边道：“他的脸，轮廓窄而深，凹凸有致。眼窝很深，目光深邃，眉眼间总有阴影似的；平日里总收着、藏着，让人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他偶尔放松了、打开了，你才会发现，原来他的眼睛很大。”
回雪一笑：“小姐观察得……倒很仔细。”
孟珂却突然愣住了。
回雪并不知道，她儿时就展露出惊人的绘画天赋，还不曾学画的时候，举凡眼睛看见，手下便能画出，对画面的记忆力也极强。凡她看过一眼的人，就能记住面貌特征，多少年也纤毫毕现。
可是，方才这么一说，她才发现，周冶的面目在她脑中竟然是模糊的。他是哪种眼型，鼻子是什么线条，嘴巴什么形状，她竟然都想不起来，只有个模糊的影子。
要么是她的脑子坏了，要么就是眼睛坏了……可显然都没有——周冶好像是第一个，也是唯一那个，她根本回忆不起具体面目的人。
“小姐？”
发现了这一点，孟珂自己也不敢相信，摇头失笑道：“我……我只是……一种粗略的感觉……心里囫囵的印象罢了。”
她继续不动声色地道：“墨蓝色、黑色这些深色系，就跟他那不显山不露水，还变化莫测的气质，比较合；再搭配少许的艳色，跳脱、活泼，又不失庄重。”
说着，想起了卢宽，又摇着头笑道，“不像二哥哥，心情时时刻刻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回雪也道：“正是呢，我听下头小丫头们议论说，周大人经常穿些寻常男子不会穿的颜色、花样，却并不轻佻。”
“他压得住。”孟珂正穿着珠子的手顿了顿，想起他日常的一些衣物，笑道，“用那些女子才用的花色，偏偏还一点都不奇怪，也是种本事。不知道的，还只当他日日眠花宿柳，拿了人姑娘家的衣物穿呢。”
回雪审视地看着小姐，只觉得，听她这么闲闲说起二公子和这位周大人，言语间分明有什么是不一样的；心下却难得地为小姐高兴：小姐是心如止水；可止水，并非死水。
正这时，窗上响起了几声轻叩。两人转头一看，见雨歇翻身进来，待走到二人近旁，才低声说了什么。
孟珂：“可确定？”
雨歇点头：“明日一早。”
孟珂：“那你即刻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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