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巷中，贾四站在阴影内，伸头看了多次，终于听到马车的咕噜声。
那声音渐渐近了，行到约好的大槐树下，停了。
贾四看了看驾车人，左右扫了几眼，才从阴影中试探着走出来，从怀中掏出什么，向其出示。
随即，车窗的帘子掀起一角，伸出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来。
那手轻轻一展，迎风垂下一条纤细精致的金链，下端缀着个羽毛样的坠子。任是这暗巷之中，也金光灿烂。
贾四定睛一看，惊道：“金羽！”
像他这样下面办事的，拿的都是铜羽。各城管事拿的是银羽。至于金羽，他有幸见大总管的时候见过一回。至于级别最高的翠羽，据说只此一根，大家都听过，但没人见过。
他早几个月就收到消息，说绥陵要来大人物，务必多方收集消息，届时全力配合。近来，虽传信多次，他却一直无缘得见本尊。怎么也没想到，这位竟是与大总管平级的金羽。
贾四回过神来，忙下拜道：“小的绥陵城铜羽贾四，见过金羽大人！但凭大人吩咐，必不辱命。”
“之前的事办得不错，算是……未辱命。”
是个女子，声音听着很年轻。贾四得了赞许，乐得说道说道：“那张举是个赌鬼，本就缺钱，小的只丢个暗示，他就乐得赚这一笔。”
孟珂知道，周冶一查过去，梁云钦必认定这是孙九爷栽他的赃。
她使了个眼色，回雪便又学着小姐，拿出上位者的气势，冷声道：“今日叫你前来，是有话需当面问你。”
“大人请问，小的定知无不言。”
“张举的下落可有消息？”
“小的日日都去他家看，一次没回来过。到处都没消息，小的估摸着，只怕是凶多吉少。”
“他那个跑了的老婆那边，可有消息？”
贾四摇头：“当初是悄悄跑了的，就是怕被他找到，谁也没敢告诉。”
孟珂又示意，回雪继续问：“那个早年接济他母子的叔，可有线索？”
那张举赌钱，不说十有九输，也有七八次都是输。输光了，便到处找人借赌本试图翻盘，魔怔了似的，也不管认不认识，别人依不依。这么搅闹，赌坊的人自然是上去架起来就要往外扔。
他一次急了，开口大骂道：“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我爹要是没死，你们个个都得叫声爷，都得跪在我脚下当狗。这黑石堂的赌坊花楼……还不是哪哪儿都随便小爷玩！”
赌鬼急了，什么话说不出来？众人轰然起笑，都当他在乱说。
那张举被拖在地上，一路往外去，嘴里还继续喊道，“你们这些杂碎，能知道什么！知道这黑石堂什么来历吗？听说过落乌岭上的石头寨吗？”
一旁的赌客看着笑话，但二楼雅间的一个窗户，却开了一条小缝。
“这石头寨，就是黑石堂的前身。我叔，那可是当年的四当家。这黑石堂的生意，就是他们一手做起来的。”
看着这越说越煞有介事的，更多人甚至停下了手中牌。
不知谁道，“哎哟，四当家啊！当家侄儿呢！失敬失敬。既如此，你现在能当谁的家啊？”
“你个老婆都跑了的，只能当自己这条光棍的家吧！”
张举在地上，只看见一堆的脚，无数张嘲笑的脸，喊得更奋力了。
“要不是那年上元夜出了事，寨中元老都死了，哪轮得到他孙九当爷？！我爹跟我叔，管这城中所有赌坊的时候，他孙九，还不知是下几等的狗腿子呢！”
二楼站出个人，吩咐左右道：“还不堵上他的嘴，拖出去！”
这事被当成笑料，传了好些日子。有几个嘴贱的，日后见他就唤，“哟，四当家……侄儿来了！当家侄儿！”
周围人中，只有贾四愿意信他，每每陪他喝酒的时候都饶有兴趣地听他重新说上一遍，从不质疑，还不时问些细节。张举不由觉得，这才是真兄弟！对贾四自此与别不同。
只是，他爹当年长时间在外，少有回家，对家里也只说是在外做工赚钱，从不多说。他知道的这些，还是有一回他叔喝高兴了说的，实在也不知道更多了。
但仅仅这一点东西，就成了张举那素面一样穷酸的人生里，唯一的那点浇头，不时便要拿出来咂摸品味一番，最好当着人拿出来吹吹牛现现眼。
贾四开始其实也没当真，不过是得了令，刻意接近梁云钦身边的人，同他拉交情罢了。谁知这家伙身上还真有故事。
孟珂自然知道，张举这话不算完全胡扯。石头寨当时势大，收拢了不少小寨子的盗匪，这张举的爹加入也不足为奇。可这个叔，若真是黑石堂的四当家，如何能在那场大难中活下来？当时存活的，都是极外围的喽啰。张举这种人的话，多少都有水分，得经过查实。
“这个叔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可有其他身份信息？”
贾四努力回想：“他总说‘我叔、我叔’的，叫什么来着？对，他好像提过一回，我自己也喝得迷迷瞪瞪的……”
***
熹园的客房内，涤砚拿着名录：“公子，这大批量烟火买入和燃放的数目，各府都挨着查对完了，也都排除了，就剩邀月阁和这熹园了。”
周冶一手支着头，斜倚在榻上，凹出了劲瘦的腰线，自言自语似地道：“除了烟火，能得到大批火药的，还有个地方。”
“黑市？”
“不只是黑市。”周冶摸着下巴，思忖道，“我不明白的是，不管是通过黑市，还是其他寻常人没有的渠道，她都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拿到火药，为何偏要买那么多烟火？为何要让我们出事第一时间就能怀疑上她？”
“我总觉得，即便她让我们搜，可能也搜得出数量匹配的烟火。那她为什么又偏要阻拦？”
涤砚：“这么说，是有些奇怪。“
周冶突地坐起了身：“她一定有目的。”
说着，便起身往外走去。
“公子去哪？”
“烟雨斋。”周冶想，既然问不出来，那就……逼上一逼，兴许能大力出奇迹呢？
谁料，到了烟雨斋，却吃了个闭门羹。
小丫头进去一趟出来，说：“小姐不舒服，回来便服了药睡下了。”
躲了？周冶笑笑，直接坐了下来，自己翻开倒扣桌上的茶杯：“无妨。小姐既然已经睡了半日，想必不到晚上就会醒。我横竖也没事，坐这儿等着就是。”
五儿闻声走了出来：“等小姐醒了，我们自会禀告。到时再去请大人不迟。”
周冶见只她在，回雪并未露脸，难道人压根不在府中？他更打定了主意不走，笑道：“小姐既然不舒服，醒了之后未必有心力梳妆起来见人。我就在这儿待她醒，几句话的事，不会耽误多少功夫，也得体恤病人不是？只是，这几句话实在要紧，需得面谈。”
见此，丫头们也只好任他了。
回程路上，孟珂吩咐道：“张举若是成功离开了绥陵，要长期跑路也好，直觉危险要死也罢，有个人是必定会去找的。通知下去，加紧寻找他那前妻的下落。”
她不禁又琢磨起了这场爆炸，金三突然更改计划，急于行事，像是等不及了。为什么等不及？到底什么不等人？
孟珂：“得找那个大夫！”
回雪一时没跟上思路：“什么大夫？”
孟珂没来得及解释，马车就在后门停了。
五儿在门内候着，正急得来回踱步，见了马车，忙飞奔过来，着急地道：“小姐。”
孟珂看回雪：“查一查金三用的药，还有大夫。”
五儿急道：“周大人在烟雨斋等着小姐呢，只怕是察觉了小姐不在。”
孟珂笑：“守着不走？”
五儿点头：“说是要同小姐当面说话。”
孟珂心道，只怕是猜着了她人不在，点头道：“请他进书房。”
等周冶被请进书房，孟珂已经坐在案前，见他进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似有不悦。
周冶只当没看见：“小姐身子无碍了？在曾府遇到时，我看小姐还好好的。”
说着，歪了歪头，端详片刻，笑道，“此刻看着，也是……白里透红，美貌无匹，未见丝毫不妥。”
孟珂冷冷一笑：“本就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早间在曾府同人折腾了一通，临出门又被人拽着平白问了一罪，觉着心下疲累。回来睡了半日，这会儿，也还有气无力的。”
这便是在赶人了。
周冶听出这意思，却没动，清了清嗓子，入正题道：“今日等小姐，就是想说，这些日子在熹园多有叨扰，明日便开市了，城中酒楼自然也开了，此后便……不来叨扰了。”
孟珂淡淡地道：“不过多添几双筷子的事。这点小事，何必面谢？倒劳大人等了这许久。”
说罢，一时沉默了下来。
孟珂也不客气，抬眼看他：“大人还有事？”
周冶顿了顿，走近了些，站在书案对面，低头看她：“你……真就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孟珂有些好笑地微微抬脸看他：“这话问得奇怪。”
周冶两手支在书案上，微微俯下身，目光灼灼，逼视她的双眼。
孟珂迎着他的目光，笃定而冷静，没有丝毫退却。
周冶一寸寸逼近，离她的脸越来越近，已经呼吸可闻……
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在自己脸上游走，自己的目光忍不住掠过他深邃的眉眼、高耸的鼻梁，落到那淡红而润泽的嘴唇……
她终于往后让了让，不自在地咽了下口水，口中仍淡淡地道，“大人若指的是你的公务，我……没什么可说。”
***
“那可是……”周冶一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桌子，“活生活的两条人命。”
孟珂闻言，笑了笑，抬眼又对上了他的目光，笑问：“那周大人可算过，他曾怀义手上有人命几条？谁，还不是活生生的呢？”
周冶凝眉：“不管几条，那也是曾怀义做的，曾立父子是无辜的。”
“无辜？”孟珂也站了起来，对上他的双眼，“曾怀义手上的人命就不无辜？周大人既然如此喜欢伸张正义，怎么不见你替那些无辜之人讨讨公道？”
“一码归一码。”
“怎么，他曾怀义可以平白害无辜之人，是一码。而那无辜被害的人，反而不可以因故复仇，是另一码？”她也一拍桌子，“凭什么？！”
周冶：“复仇也要看对象！若是找曾怀义拿命，我即便是这方父母官，也……不说什么了。可今日惨死的，一个是镇守沙场的边将，一个是才出生几个月的无辜稚子……”
孟珂截口打断道：“皇帝还动辄诛全族、灭九族呢！那些人就不无辜？怎么不见人去怪他？”
“多少名师大儒教导下成长的皇帝，什么诗书礼仪不懂？一国之主，手头有多少惩治人的手段，却还要如此！怎么就没人去管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
“原来，牵连无辜这事，皇帝做得，当官的做得，偏只老百姓做不得？平白害人这事，坏人做得，好人做不得？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
“你说不出来？那我来告诉你！因为世间这公道，这公平，这正义，都是上头糊弄下头人的玩意儿！什么律法，什么仁义道德，什么良心，都只要求那些无权无势、全无手段的寻常人遵守。”
“怎么，周大人你也觉得，他们只能遵守这义务，却没有拥有的权利？哪怕他们已经先被无辜害了？”
孟珂吁出一口长气，冷笑道，“周大人要跟我**度，先睁开眼看看，那些本该维护法度的官员自己守没守；要跟我讲公道，也要先来后到，你且先替那些枉死的人找了公道。那时，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必定束手任你处置，绝无二话。”
她连珠炮似地下来，周冶竟无言以对。
“这些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我日后可以同你慢慢说，”他脑中有画面倏地闪过，“你是没有看到现场，你不知道……”
孟珂打断他：“我不需要看！”
梁宅的大火仍在耳畔噼啪作响，烧焦的尸骨味道还萦绕在她鼻中。
她慢慢转过身去，不易察觉地吁出一口气，压住了心口汹涌而来的潮水，沉静而缓慢地说道：“那无辜受害，活活虐死，尸骨还被……尸骨无存，连埋骨之地都没有的人，多了去了。”
她转回身来，脸上带着讥诮的笑，“论可怜，论无辜，怎么都轮不到他曾家人。”
周冶正要说什么，孟珂冷哼一声，“还是收起你那种虚伪的善良吧！”
骤然被一语击中，周冶久久无言。
突然，他拉着她的手，就往外扯。
孟珂身轻体薄，哪经得住他一拉，完全站不住，便被拽得从案后出来。
“你干嘛！”
周冶疾步朝外走去，孟珂碎步几乎小跑着跟在他后面，徒劳地挣着，“周冶，你放手！”
一旁的人都看呆了，齐齐叫了出来。
洗墨：“公子……”
回雪：“小姐！”
孟珂向回雪使了个眼色，暗示她不要动作，做出了一个“药”的口型，便由着周冶一路拉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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