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墨看了一圈,没看出戏在哪儿,道:“那……这戏什么时候开场啊?”
周冶道:“都演半天了,你没看见?”
洗墨“啊”了一声,讪笑道:“小的眼拙,哪能跟公子比。不知公子从这……戏里,可看出什么乐子来了?”
周冶冲院里宾客一抬下巴:“看出这曾大人交游广阔、手眼通天。我瞧这架势,那是占山能为王,聚义可起事的角色。”
他这个一县之首,是台面上的。而躺在县衙殓房里的那位,才是这绥陵城桌子底下真正的土皇帝。
这丧礼头一日,瞧着一片平静,实际却暗潮涌动。来客里黑白不忌,贵贱不分,倒是有点黑白共主的意思,其势力大概还不只这绥陵一城。左近的三山四水,只怕都要拜他这个码头。
这种人在官场的职位未必高,可是流水的外官,铁打的他,其势力和威望不是普通流官可比。明的暗的势力,都得给他面子;有了纠纷,也要找他弹压调停。
越是这种人,越喜欢挣些善名。平时扶危济困,仗义疏财那是少不了的。施粥散药更是寻常操作,不明真相的老百姓,谁不高叫一声大善人。谁想,此次升迁宴的善粮都还没发完呢,施主倒已经死了。
周冶想着想着,不由念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
洗墨嘿嘿一笑:“公子,这戏也看半日了,咱们要不……回去了?”
“急什么?”周冶往柱子上一靠,抱着手道:“这角儿还没上,压轴大戏还没开场呢。”
*
曾府外,陈府的马车缓缓驶入巷口。
一旁的茶坊二楼,一个男人转头冲里面的包厢点了点头。
楼下,一个身着便衣的官差同时也动了,疾步走出去一段,冲着曾府门口使了个眼色。一个人影随之一闪,快步进院内,冲什么人点了点头。
周冶微微侧首,低声吩咐了什么,侍剑得令而去。
“来了一个花旦,这另一个……也说话就来了!”他坐直了起来,回头对洗墨笑道,“看完一长出《英雄汇》,现下就要演《双姝记》了。”
说着,起身便走。
洗墨疑惑地笑笑,忙跟了上去。
周冶朝灵堂门口走去,迎面就见曾家二公子曾铭跨出灵堂,走了过来。
曾铭冲他微微颔首,就要错身而过。
“二公子请留步!”周冶朝院门口一抬下巴道,“瞧,那是谁来了?”
那曾铭转头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回头只静静看着周冶,不吱声。
周冶只好道:“那就是卢府小姐,樊仲荣的主子。”
曾铭终于拧起了眉毛,顿了顿道:“周大人,家父的案子是查清了,还是审定了?”
周冶道:“那倒不曾。”
曾铭冷脸道:“既如此,到底是意外还是他杀,尚未可知。就算是他杀,凶手是何人,想必大人也还不知。”
仵作验明,曾怀义是溺水窒息而亡,但身上并无打斗伤痕,死前还饮了不少酒;到底是酒醉溺亡,还是别的什么,目前尚无明确证据。
周冶道:“话是这样说……”
曾铭不等他说完,冷笑道:“哪有大人您这样的,不去查案,倒跑到丧主家来挑拨说嘴?”
说着,顿了顿,又道,“莫非……我们闹起来,与您有什么好处不成?”
“我能有什么好处!”周冶好笑道,这哪有不迁怒嫌犯,倒来质问查案官员的。
他本想激一激曾家人,两边能闹起来最好好,难免有人走嘴说出些什么,不料却失了算,碰了一鼻子灰。只是,这二公子有点怪怪的,倒像是不想追究父亲死因,想定成一场意外?
他还要说什么,那曾铭却已经转身便要走。
周冶急道:“听说,二公子的未婚妻——”
曾铭果然站住了。
周冶笑道:“听说,霍家小姐当年遭遇大火后,芳踪始终未觅。二公子多年来痴心一片,再不肯另议婚约。既如此,公子与其坐等,何不去四处寻一寻呢?”
曾铭轻抿了抿唇,压下了什么,转回身来道:“如何没找?家父当年翻遍了远近州县,我这些年也四处打探,始终没有半点消息。”
周冶道:“不瞒公子,我倒是……有了点线索。”
***
二人说话的功夫,孟珂进了灵堂。
待祭拜完出来,她便赶着往后院去见女眷,却见周冶在她必经的回廊上,跟人说话。只是,那人被来回穿行的下人挡着,一时看不清是谁。
遇到此人,少不得要耽搁功夫,孟珂当即转道,疾步穿过院子。
可没走几步就听人朗声叫道,“哟,这不是卢家小姐吗!”
这人——!孟珂心中恨恨地骂了一句,脚步猛地一收,紧跟在后的回雪差点没站得住,好险没撞到小姐身上。
孟珂不情愿地转过脸去,勉强堆了点笑:“周大人好!”
略施一礼,便提步又要走。
周冶却已经大步走了过来。
眼看不能立刻脱身,孟珂使了个眼色,回雪便会了意,将一旁的五儿支开,低声吩咐了什么。
见五儿快步走了,孟珂略略放了心,对着随后走过来的曾铭略施一礼,说道:“听说曾家大公子远在边关,这位想必就是二公子了。曾二公子,还请节哀!”
那曾铭却仿若未闻,也没以丧家之礼还拜,只脱口而出:“听闻,小姐不姓卢?”
*
孟珂:“……”
周冶:“……”
洗墨和曾铭的小厮:“……”
可曾铭浑然不觉,继续道:“不知小姐芳龄几何?家乡原在何处?父母家人姓甚名谁?又是何时、因何入的卢家?”
几人不由都奇怪地看看曾铭,又转头看看孟珂。
孟珂似是愣了一瞬,转而笑道:“曾二公子这话好生唐突!初次相见就这样打听女子私隐,也不知是何道理?”
“是,”曾铭看了一眼周冶,“是!在下求问心切,唐突了小姐,还请见谅。”
周冶看了洗墨一眼,满脸都在说,你看到他那眼神了吗?这是嫌我在这儿碍事了吗?难道我不在,他这么做就不唐突了?
我在,他尚且如此。我要是不在,他是不是要立刻拉人拜堂,热孝成亲啊?
孟珂笑道:“闺阁私隐,恕我不便告知,还请公子见谅。不过,公子既知我不姓卢,想必已打听过了,也知我本姓孟,如何还有方才这几问?我还要去拜见令堂,就不耽误二位公子说话了。”
说完,也不管那两人,转身就走了。
***
见人走远了,曾铭身边的小厮才低声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你这么说话,论理可是要见大罪的。还好这位小姐没计较。看着倒也不像街上说的那般跋扈。”
果然如周冶所料,熹园里该传出来的话,一早便传出来了。
这坊间飞得最快的,果然不是飞鸟,而是闲话。
曾铭却还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呢喃道:“她……那海棠……”
周冶在一旁看着,心中笑道,这双姝记还没看上,倒先看了一出《钟情》,今日指不定要看几场好戏呢。
曾铭回过神来,竟也不向周冶追问霍家小姐的线索,冲他点了点头,就不发一言地走了。
周冶看着他,笑道:“这家属跟嫌犯主子的关系,倒有点意思了。”
从孟珂入了院门,他就一直留心曾铭的脸色。但是,曾铭听他提到卢府小姐,看到她人的时候,表现都有些奇怪——既不意外,也没有常人初次听见、看见的好奇;而最奇的还是,他竟没有一丝家属对嫌犯的迁怒。
刚才这一幕就更绝了。傻子也听得出来,曾铭口中的那个“她”字,带着几分揪心,还有几分千回百转的、因着时间太久而发涩发苦的复杂味道。
洗墨也看着曾铭,奇道:“公子,这曾二公子怎么呆呆愣愣的?这爹死得不明不白的,他倒好,魂儿偏跟着那头号嫌犯跑了!还说什么对未婚妻念念不忘呢,这一见了大美人,可不就忘了?
不过,也怪不得他,谁看了不迷糊。这‘西孟’小姐果真名不虚传!啧,我还没见过这等绝色!可不枉咱们今日等了那么久。
公子你也真是,不早点儿说,我差点就……诶,公子你去哪!等等我——”
周冶头也不回地走着。洗墨赶上去,又道:“难道这曾二公子跟我一样,也有脸盲之症?还是说,这二位小姐真的长得像?他这才把这卢家……的孟小姐,错认成自己未婚妻?”
周冶站住了脚,看着洗墨道:“如果不是认错了,而是认出了呢?如果这头号嫌犯,就是他未婚妻呢?”
“什……什么?”洗墨惊道,“您是说,这卢家小姐就是那个霍家小姐!就是这曾二公子的未婚妻!那这曾大人不就是……她的未来公公?”
她是霍家小姐,在官场上出手帮帮自己的“公公”,就顺理成章了。要说杀他,就不太可能了!
*
“原来,小姐这海棠钗有此妙用。”回雪边走边笑道,“这下,那周大人不会再死盯着咱们了吧。”
孟珂但笑不语,同回雪转过花厅,就见五儿急步跑了过来。
等走近了,五儿才压低了声音道:“小姐,梁夫人这便要走了。”
说完,便领着她们一路穿堂过院,边小声地一一回报,梁夫人跟哪些夫人小姐们打了什么招呼,又跟曾家邵夫人说了什么。
话音未落,便与梁夫人迎面遇上。
“姐姐!”孟珂冲她笑道,“如何这般急着走?”
注: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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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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