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冬，北京城被一场大雪覆盖，街道上白茫茫一片，胡同深处却透着几分萧瑟。
北洋政府的旗帜在寒风中飘摇，街头巷尾不时传来军阀士兵的吆喝声，夹杂着小贩的叫卖和乞丐的哀求。
远处隐约传来报童嘶哑的叫卖：“看报看报！奉军入关，直奉就要开打喽！”
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权贵们的灯红酒绿与底层的挣扎交织，京剧的悠扬唱腔却仍在茶肆戏楼间回荡，仿佛为这乱世涂上一抹虚假的繁华。
空气中弥漫着煤灰、尘土和一种无声的惶然。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西四牌楼附近的一条窄巷里。
六岁半的宫伶蜷缩在墙角，身上只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袄，瘦小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她的师父——一位走街串巷的京剧艺人，半个月前在破庙里咳尽了最后一口气，临去前，枯瘦的手死死攥着她，哑声哼着《苏三起解》的调子：“苏三离了……洪洞县……”
那不成调的悲鸣，成了宫伶耳边最后的绝响。
现在，她真的成了无根的浮萍。
几个稍大些的乞丐围了上来，为首的是个缺了门牙的男孩，眼神凶狠。
“小丫头片子，懂不懂规矩？这地界儿是爷们儿的！” 缺牙男孩一脚踢飞了宫伶面前那个破了一半的粗瓷碗，里面仅有的几枚铜板叮当滚落雪泥中。
宫伶吓得浑身一抖，下意识地想去捡。
“还敢捡？” 另一个乞丐猛地推了她一把。宫伶瘦小的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上，棉袄沾满泥泞。
她咬紧嘴唇，没哭出声，只是倔强地瞪着他们。
“晦气！还不快滚！” 缺牙男孩啐了一口，抬脚就要踹。
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喝声打破了巷子的喧嚣：“住手！”
一辆黑漆锃亮的福特T型汽车不知何时停在街边。
车门打开，先跳下来一个穿着厚实貂皮领子大衣、戴着精致小绒帽的女孩。
她小脸圆润白皙，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此刻却因愤怒而瞪圆了。
紧跟着她跳下车的男孩，穿着剪裁合体的英伦风呢子大衣，围着格子围巾。他手里还捏着一个没丢出去的雪球，脸上带着顽皮又跃跃欲试的神情。
他们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精干、穿着深灰色棉袍、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是华府的管家阿福。
女孩几步冲到宫伶面前，小小的身影挡在她和乞丐之间。她指着缺牙男孩，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军爷们在前头打得威风，你们在后头欺负弱小，倒也是好威风呢！”
男孩也凑上来，手里的雪球掂了掂，笑嘻嘻地对着那群乞丐：“嘿，要不要尝尝小爷的‘炮弹’？”他虽笑着，眼神里却也有股子不容小觑的劲儿。
那群乞丐被这阵仗唬住了。女孩和男孩的衣着气度，还有那辆只在画报上见过的洋汽车，都昭示着他们绝非寻常人家的孩子。
阿福更是往前站了一步，沉声道：“还不快滚？惊扰了小姐少爷，有你们好看！”
乞丐们互相看看，悻悻地退后几步。
缺牙男孩恶狠狠地瞪了宫伶一眼，低声嘀咕：“别以为攀上高枝就了不得，小丫头，咱走着瞧！”
他啐了口唾沫，带着其他乞丐骂骂咧咧散入胡同深处，雪地上留下几串凌乱的脚印。
女孩这才转过身，蹲下来，看着还坐在地上的宫伶。她掏出一方干净的、带着淡淡桂花香的手帕，轻轻擦去宫伶脸上的泥污和未干的泪痕。
“别怕，坏人被赶跑了。” 女孩的声音放软了，带着天然的安抚力，“我叫华倾，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宫伶看着眼前这个像年画娃娃一样漂亮干净的女孩，还有旁边那个笑嘻嘻、眼神明亮的男孩，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我……我叫宫伶……没有家了……师父……师父没了……”
周凡也蹲了下来，好奇地问：“师父？你这个样子竟还有师父呢？”
宫伶点点头，又想起了师父，不由得小声啜泣着：“是……教我唱戏的师父……”
“唱戏的？这么说你也会唱了？”周凡眼前一亮，咧嘴一笑，学着京剧花脸的腔调，粗着嗓子逗她：“嘿，小苏三！给小爷来一段，瞧瞧你这嗓子成不成！”他虽顽皮，眼神却带着真诚的鼓励，想让她忘了方才的惊吓。
“嗯……会、会一点……”宫伶被他逗得嘴角微微上扬，怯生生地点着头，眼中闪过一丝温暖。
华倾拉起宫伶冰凉的小手，用自己温暖的手紧紧包裹：“别哭了，跟我们回家吧。”说着，她转头看向阿福，“福叔，我们带她回府，好不好？你看她多可怜。”
阿福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躬身低声道：“小姐，少爷，这……不合规矩。府里不缺下人，何况是来历不明……这恐惹是非啊。”
“管他什么来历不明！” 周凡抢话道，“福叔，你没听到刚刚那些小乞丐说什么吗？不带她走的话，以后怕是更惨。”
华倾拉着阿福的袖子，小脸上满是恳求和不容拒绝：“福叔，爹爹常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今天又是小年，就当是积福了。爹爹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执意要带的，我自会去分说。” 她年纪虽小，说话条理清晰，隐隐已有其父华林那种沉稳的气度。
阿福看着华倾坚定的眼神，又瞥了一眼瑟缩着、眼神怯怯却清亮的宫伶，终究一声叹息：“唉，小姐心善……”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对宫伶的出身仍有顾虑。
汽车驶过积雪的街道，穿过挂着红灯笼、略显气派的朱漆大门，停在一座中西合璧的深宅大院前——华府。
府邸透着北洋官员特有的庄重与些许洋派气息。
下了车，一个面容慈祥、穿着干净利落棉袄的中年妇人快步迎来，她是华倾的奶娘翠姨。
“哎哟我的小祖宗们，可算回来了！这大冷天的……”她一眼看到华倾和周凡中间那个穿着破旧、小脸冻得发白的小女孩，愣了一下。
华倾立刻拉着宫伶的手介绍：“翠姨，她叫宫伶，我们在路上遇到的。她师父没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怜死了，我想以后就让她在府里，跟我作伴呢~”
翠姨是看着华倾长大的，最是心软。
她仔细端详宫伶，虽然衣衫褴褛，但小脸洗干净了定是个清秀的孩子，尤其那双眼睛，透着股灵气和倔强。
“可怜见的……”翠姨叹口气，蹲下身摸摸宫伶冰凉的小脸，“冻坏了吧？快跟翠姨进来，洗个热水澡，换身暖和衣裳。”
宫伶被翠姨温暖的大手和慈祥的语气弄得又想哭，她稍显羞怯地看向华倾。
华倾对她鼓励地点点头：“去吧，翠姨人最好了。”
周凡在一旁插嘴：“翠姨，记得给她找件倾倾小时候的漂亮衣裳！”
宫伶被翠姨牵着往里走，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周凡冲她做了个鬼脸，逗得她差点破涕为笑。
阿福站在稍远处，看着这一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指挥着下人做事。
华倾和周凡没有立刻回房，而是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里燃着暖炉，檀香袅袅。
一个穿着深青色绸面长袍，外罩玄色马褂的中年男子正伏案书写。他面容清瘦，左手无名指戴着枚象牙扳指——那是京师警察厅高级官员的暗记。
他的案头摆着交通部的公文，但压在砚台下露出一角的，却是用红蓝铅笔标注的直隶省警务密档。这就是华倾的父亲——北洋政府内务部警政司长华林。明面上挂着交通部路政司顾问的闲职，暗地里却执掌着直隶、京兆地区三万名警察的调配权，连吴佩孚设在保定府的探访局要抓人，也得先经他手批了“协缉”的条子。
“爹爹！”华倾跑进去，声音清脆。
“华伯伯！”周凡也跟着喊了一声。
华林抬起头，看到女儿和世交之子，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回来了？”他放下笔，注意到女儿发梢沾着的雪粒，“外面冷吧？”
华倾走到书案前，拉着父亲的衣袖，仰着小脸，眼神清澈而认真：“爹爹，我和周凡哥哥在街上救了一个小姑娘，叫宫伶。她师父没了，孤苦伶仃的，还被坏人欺负。我们……我们把她带回来了。”
华林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哦？带回来了？”说完，他看向周凡。
周凡连忙点头：“是啊华伯伯！那些乞丐可坏了，还要打她！倾倾可勇敢了，冲上去就喝止他们！”
华林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了解自己的女儿，聪明、善良，也极有主见，但是带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回府，于礼法、于规矩都不太妥当。尤其，他的身份……
华倾敏锐地捕捉到父亲那一丝犹豫，忙上前晃起父亲的手臂，声音放得更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爹爹，今日是小年呢~夫子不是教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吗？”
“话虽如此……”
见父亲仍没有同意的迹象，华倾大脑愈发飞速地思考，“——宫伶她……她还会唱戏喔！留她在府里，就当是给倾儿多一个玩伴，或者……或者让她跟着翠姨学点规矩，以后也能帮衬着做些事，好不好？”
华林看着女儿那双酷似亡妻的眼睛里充满期盼，终究心软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温和却带着威严：“也罢。既然是倾儿执意带回来的，那就留下吧。不过……”他看向华倾，眼神变得严肃，“府里有府里的规矩。让她跟着翠姨学规矩，懂分寸。来历不明之人，更要谨守本分，不可逾越。明白吗？”
“明白！谢谢爹爹！” 华倾立刻绽开笑容。
周凡也高兴地拍手：“太好啦！华伯伯最好啦！比我爹通情达理多了！”
“你这小子……我这就算了，到外面可不能这么说自己的爹啊。”华林无奈地摇摇头，目光掠过窗外飘飞的雪花，眼底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在这样的乱世下收留一个孤女，是福还是祸呢？
他拿起桌上对折的《京师警务月刊》，内页用朱笔圈画着奉军向山海关增兵的记录，边角处还潦草记着“滦州站急电：三日抵货二十节”——这是交通部密电组破译的暗语，指张作霖的二十七师已伪装成粮商，分批经京奉铁路潜入滦州。
“唉……”
华林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道，再往后走怕是连这深宅大院，也难保真正的安宁了。
此时，温暖的厢房里，宫伶洗去了满身污垢，换上了一件华倾小时候的素色棉袄，虽然略大，但干净柔软。翠姨正用干布巾帮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房门被推开，华倾拉着周凡跑了进来。
“哇~宫伶！” 华倾眼睛一亮，“洗干净了更好看啦！”
宫伶有些局促地绞着衣角，小脸因为热水澡和害羞而泛着红晕。
眼前的一切像梦一样，温暖的热水，干净的衣裳，慈祥的翠姨，还有……这两个像光一样照进她生命的朋友。
窗外，雪还在无声地下着，覆盖着古老的北京城，也仿佛覆盖了宫伶过去的苦难。
在这个寒冷的小年夜，三个孩子的命运轨迹，因一场雪中的仗义，紧紧交织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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