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府书房的空气，似乎比什刹海边的寒风更冷更沉。
华林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那杯宫伶送来的雨前龙井早已凉透，茶汤呈现出一种浑浊的暗绿色。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象牙扳指，目光沉沉地落在对面躬身站立的阿福身上。
檀香燃尽，只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青烟，在凝滞的空气中艰难地向上攀爬，最终消散无踪。
“阿福，”华林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事后的沉凝，“那日雪天在牌楼巷口，你与倾儿、凡儿遇见这宫伶的过程……再细细说一遍。每一个细节，都不要遗漏。”
阿福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平稳而恭敬，如同在背诵一段早已烂熟于心的公文：“回老爷。那日是小年，雪下得正紧。小姐和少爷乘车回府，行至西四牌楼附近，因雪大路滑，车行缓慢。小姐眼尖，瞧见巷子里几个乞丐在推搡一个小丫头。”
“小姐心善，立时叫停车子，与少爷一同下去喝止了那帮乞丐。小的紧随其后，也出言驱散了他们。那小丫头便是宫伶。当时她衣衫褴褛，满身泥污，冻得瑟瑟发抖，只说自己叫宫伶，师父没了，无家可归。”
“小姐见她可怜，执意要带回府中。小的……小的当时也觉不妥，但小姐坚持，周少爷也从旁劝说，小的不敢违拗小姐心意。”他叙述得极其详尽，从乞丐的形貌、推搡的动作，到宫伶当时的衣着、神态、言语，皆复述得一字不差。
华林静静听着，手指捻动扳指的速度没有丝毫变化。待阿福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声音更沉：“这几个月，让你查那丫头的底细……可有什么眉目？”
阿福的声音里忽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回老爷，小的无能。小的派了人，循着小姐捡到她的那条巷子方圆几里细细查访过，又托了地面上几个熟识的巡警、地保打听，连城隍庙、关帝庙那些常聚流民乞丐的地方都问遍了……没有人认得她，也没人认得她口中那个没了的师父。仿佛……仿佛她就是那日凭空从雪地里冒出来的，之前的一切，都……都无从查考。”
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掠过枯枝发出的呜咽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沉地压在人的胸口。
华林捻着扳指的手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沉沉的暮色，钉在阿福低垂的头顶上。
“凭空冒出来……”华林的声音冷得像冰，一字一顿，“一个身怀如此奇异唱功，却连师父名讳都说不出的孤女？一个能让倾儿如此维护、甚至不惜顶撞于我的孤女？”
阿福的心猛地一沉，背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不敢接话，呼吸都放轻了。
华林靠回太师椅宽大的椅背，阴影笼罩了他大半张脸，只余下紧绷的下颌线条和那双在昏暗中闪烁着幽深光芒的眼睛。
他像是在对阿福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森然：“镇芳兄今日带来的消息你也听到了。奉军入关在即，京城这潭水底下暗流涌动，各方势力，明的暗的都盯着呢。这些年，想在我华林身上动心思安钉子的还少吗？”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敲在阿福紧绷的神经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我下不了手，会不会……就冲着倾儿去？”华林的语气陡然变得极其阴冷，“倾儿天真烂漫，不谙世事，若有人处心积虑，在她身边安插这么一个人……一个来历不明、身怀绝技、又能迅速博得她极大信任和同情的人……”
阿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猛地抬起头，失声道：“老爷！您是说……宫伶她……她是细作？！”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连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荒谬，可顺着老爷的思路想下去，却又让人毛骨悚然。一个六岁多的孩子？细作？这怎么可能！但老爷的担忧……那深不见底的权谋漩涡里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华林的眼神幽深如古井，没有直接回答阿福的惊问，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复又睁开，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女儿安危的深切忧虑，有对自身处境的警惕。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张镇芳的宴会何等要紧？牵一发而动全身！倾儿她竟执意要推举宫伶代替柳如烟登台！这是何等的荒唐！儿戏！”
他声音里压抑着后怕和怒火，“若非我及时制止，让一个身世如此成谜的小丫头在那等场合露面，万一她真是有心人安插的棋子，在席间闹出点动静，或者日后被人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后果不堪设想！”
华林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重新变得冷硬如铁：“我知道，她只是个孩子。我也希望是我杯弓蛇影，可是阿福，宴会重要非凡，倾儿更是我的命根子。我不能赌，一丝一毫的风险，我都冒不起！”
阿福看着老爷眼中深沉的决断和父爱，心中那点荒谬感瞬间被沉重的责任压了下去。
他明白了老爷的担忧，也感受到了那份如山岳般沉重的压力。他挺直了背脊，眼神恢复了惯常的精明与狠厉，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侍卫出身特有的冷酷：“老爷，您的顾虑极是。为防万一，永绝后患……不如，让小的去处理掉她？保证做得干净利落，像一场意外，风寒、失足落水……神不知鬼不觉。小姐和少爷年纪小，伤心一阵子，日子久了，也就淡忘了。”
“处理掉”三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处理掉一件无用的杂物。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冻结到了冰点。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彻底隐没，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吞噬着书房里的一切。
只有书案上一盏西洋玻璃罩煤油灯，跳跃着昏黄微弱的光焰，将华林和阿福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蛰伏的鬼魅。
华林死死地盯着阿福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森然的脸。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煤油灯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爆响，更添几分诡谲。
许久，华林紧握的手指才缓缓松开，指腹摩挲着扳指上冰凉的纹路。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不可。”
阿福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俩孩子对宫伶是真心相待，尤其是倾儿，今日为了她竟敢那般顶撞于我……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若宫伶突然‘意外’身亡，以倾儿的性子……那伤痛恐怕会刻骨铭心，成为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周凡那小子看似顽劣，实则重情，也必会伤心欲绝。”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有时候，小孩子的情绪……最纯粹的感情，反而……伤得最深，记得最久。”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阿福身上，眼神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威仪，只是深处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霾：“杀伐果断，是乱世存身之道。但有些线，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越过。尤其，不能为了一个可能的威胁，就在倾儿心上划一刀。”
“那老爷的意思是……”阿福躬身问道。
“盯紧她。”华林的声音斩钉截铁，“从今日起，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一刻不落地盯死这个宫伶。她接触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哪怕是最细微的异常都要立刻报我！她睡觉的屋子也要安排可靠的人就近守着。记住，要做得隐秘，绝不能让倾儿和周凡——尤其是倾儿察觉到丝毫异样！”
“是！老爷！”阿福躬身领命，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最忠诚的猎犬接受了主人的指令。
他悄然退下，身影无声地融入书房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里，再次只剩下华林一人。
他独自坐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桌上那盏孤灯，映着他疲惫而冷峻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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