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倾像只被激怒的小豹子，一头冲出了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
周凡正从回廊拐角处蹦跳着过来，手里还捏着只新得的竹蜻蜓，满脸笑意地扬起手：“倾倾！看我……”
话音未落，华倾风一般从他身边卷过，只留下一阵带着桂花香气的疾风，和眼角一抹倔强又委屈的水光。
周凡举着竹蜻蜓的手僵在半空，笑容冻在脸上，随即被错愕取代。他下意识扭头看向洞开的书房，正撞上踉跄追出的宫伶。
宫伶跑得急，靛蓝的衣角被门槛绊住，整个人向前扑去。周凡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扶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宫伶？怎么回事？倾倾她……”周凡看着宫伶惨白的小脸，那双总是怯怯垂着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未褪尽的恐惧和一种难言的屈辱。
宫伶稳住身体后，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周凡的袖口，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她声音低哑，带着细微的颤抖，语速极快地将书房里发生的一切一股脑儿地倾倒了出来。
周凡听得眉头越拧越紧，小脸也沉了下来。
他虽性子跳脱，但自小在官宦之家耳濡目染，并非全然不懂大人世界的弯弯绕绕。可华伯伯的话，还有倾倾那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也让他心头窜起一股火气。
“岂有此理！”周凡低声嘟囔了一句，反手拉住宫伶冰凉的手腕，“走！找倾倾去！她肯定气坏了！”
宫伶被他拉着跑，跌跌撞撞地跟上。
她心里乱糟糟的，既担忧跑出去的华倾，又为自己引起这场风波而充满愧疚。她感觉自己像个不祥的灾星，走到哪里就把麻烦带到哪里。此刻虽被周凡温暖的手拉着，这份温暖反而更衬出她心底的冰凉。
两人跑出华府气派的朱漆大门，沿着积雪初融、泥泞不堪的街道一路向北。周凡对华倾的性子了如指掌，知道她生气时最喜欢去的地方——什刹海边的观海亭。
早春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
什刹海辽阔的冰面尚未完全解冻，灰白色的冰层与岸边裸露的深褐色泥土交织，显得格外萧索。岸边枯柳的枝条在风中无力地摆动，几只水鸟瑟缩在未化的残冰边缘，发出单调的鸣叫。
观海亭孤零零地矗立在湖边高地。朱红的亭柱已有些斑驳，飞檐上的琉璃瓦在阴沉的天光下也失了往日光彩。
华倾小小的身影就坐在亭子冰冷的美人靠上，背对着追来的方向，肩膀一耸一耸，压抑的抽泣声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她的小绒帽歪在一边，精心梳理的发辫也有些散乱。
“倾倾！”周凡喊了一声，拉着宫伶快步跑上亭子。
华倾闻声猛地转过头，小脸上泪痕纵横。看见是周凡和宫伶，那委屈和愤怒更是汹涌而出。
她指着宫伶，带着浓重鼻音喊道：“宫伶！你不用怕！也不用难过！是爹爹他……他太不讲道理了！他凭什么那么说你！凭什么！”
宫伶看着华倾为了自己哭成这样，心头又酸又软，那点委屈和屈辱反倒被更深的暖意和愧疚压了下去。
她快步走到华倾身边，小心翼翼地挨着她坐下，从袖中掏出带着淡淡桂花香、已经有些旧了的手帕——这还是华倾当初在雪地里给她的那一方——轻轻去擦华倾脸上的泪。
“小姐，别哭了……”宫伶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真的，宫伶不难过，一点都不难过。”
“你骗人！”华倾一把抓住宫伶的手，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爹爹那样说你，你怎么会不难过？你唱得那么好！比柳如烟好一百倍！爹爹他……他明明也听出来了！可他就是不许！”
宫伶摇摇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顺又带着点释然的笑容：“小姐，能在老爷面前唱上那么几句，让老爷听一听，宫伶……已经很知足，很开心了。”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也更清晰，“真的，谢谢小姐。谢谢小姐为宫伶说话，为宫伶……争取。”
华倾抽噎着，不解地看着她：“可……可你明明……”
宫伶的目光越过华倾的肩头，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冰面，眼神有些空茫，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清醒：“小姐，您待宫伶好，宫伶心里都记着。可宫伶知道……宫伶只是个被小姐从雪地里捡回来的野丫头，是个下人。柳大家是名动京城的花旦，是角儿。别说柳大家只是病了，就算……就算她真的不能唱了，那种场合，那么多像张大人那样的贵客，怎么会让一个规矩都没学全的小丫头片子登台呢？”
她收回目光，看着华倾和周凡，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老爷说得对，是宫伶自己……太不懂规矩，太痴心妄想了，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开口的……但小姐您这样抬举我，替我说话，宫伶心里……真的很感激。”
这番话像冰冷的河水，浇在华倾熊熊燃烧的怒火上。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宫伶话里那份残酷的真实。
是啊，爹爹是官，请的是更大的官，柳如烟是名角……而宫伶是谁？一个半路进华府的丫鬟。这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砸进华倾的脑海，带着冰冷的重量，让她一时失语。
“哎呀！规矩规矩！又是规矩！”周凡在一旁听得烦躁，忍不住插嘴，他用力地挥了挥手，仿佛要把那些无形的束缚打碎，“大人们就是太死板！太墨守成规了！明明只要唱得好听，能把贵客哄高兴了不就行了嘛？管他是大人还是小孩，是名角还是丫鬟！好听就是好听！宫伶唱得就是好！比我在戏园子里听的都好！”
他一脸不服气的抱着胳膊，稚气的脸上满是对成人世界规矩的不解与叛逆。
宫伶看着眼前这两个为了她据理力争、愤愤不平的朋友，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
那被华林的冰冷话语冻僵的心脏，仿佛被这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温暖重新注入了血液，剧烈地搏动起来。
眼泪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石凳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但这一次，不再是屈辱的泪，而是带着巨大感动和温暖的泪。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抹去眼泪，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明亮和坚定：“小姐，周少爷……有你们这些话，宫伶……宫伶这辈子，就真的没什么别的奢求了！”
她看看华倾，又看看周凡，泪水洗过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落进了整个什刹海未化的星光：“宫伶只求……能永远跟在小姐身边，能永远和周少爷……做好朋友！能……能像今天这样，偶尔唱唱戏，给小姐和周少爷听，给你们解解闷儿……要是……要是将来有一天，宫伶唱得真的好了，能有……能有好多好多人愿意听我唱，那就……那就心满意足，死也甘心了！”
“宫伶！”华倾听着这近乎卑微却饱含赤诚的心愿，心头又酸又痛，一把紧紧抱住她，“不许胡说！什么死不死的！我们当然永远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对！最好的朋友！”周凡也被宫伶这掏心窝子的话说得眼眶发热，他用力拍了拍胸脯，“我周凡说到做到！以后你想唱就唱，我和倾倾都给你捧场！等我们长大了，我给你搭个大大的戏台子，让全北京城的人都来听你唱！”
三个小小的身影在空旷萧索的望湖亭里紧紧依偎在一起。寒风依旧凛冽，吹动着他们单薄的衣衫，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却吹不散这一刻紧紧相拥带来的暖意。
宫伶靠在华倾怀里，感受着朋友温热的体温，听着周凡孩子气却无比认真的许诺，那颗在书房里被摔得粉碎、冻得僵硬的心，仿佛被一种更坚韧、更温暖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重新粘合了起来。她破涕为笑，那笑容干净纯粹，带着泪光，却像穿透阴云的阳光，点亮了灰蒙蒙的亭子。
“嗯！”她用力点头，带着浓重的鼻音，笑容却灿烂无比，“宫伶记住了！谢谢小姐！谢谢周少爷！”
华倾和周凡也笑了，刚才的愤怒和委屈似乎都被这真挚的友情暂时驱散。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孩子气的傻话，畅想着未来那个“大大的戏台子”，亭子里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带着泪痕的欢声笑语。冰冷的石凳，凛冽的寒风，仿佛都成了他们此刻小小同盟的见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