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林的口吻无疑是命令式的，不带一丝温度。不是询问，不是鼓励，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检验。似乎只要宫伶唱不好，辜负了华倾极力推荐的心情，就要她好看。
宫伶浑身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
她抬起头，撞上华林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又飞快地垂下，手心全是冷汗。
华倾在她身边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小声催促：“宫伶别怕，快唱呀！唱你最拿手的！或者上次唱给我跟凡哥哥听的那个！”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几声零落的鸟鸣。
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宫伶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终是那股熟悉的倔强压过了恐惧。师父的魂儿还在天上看着呢，不能给师父丢脸！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沉入了丹田。
再开口时，已不是那个怯懦的华府丫鬟。
“海岛冰轮初转腾——”
清亮、圆润，带着一种未经雕琢却天然通透的质感，像冰泉击玉，瞬间划破了书房的沉闷。
华林捻着扳指的手指倏地停住了。他有些诧异地抬眼，重新打量起这个穿着靛蓝布衣、低眉顺眼的小丫头。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宫伶完全沉浸了进去。
她不再看华林，目光投向窗外虚空处的一点，仿佛那里有琼楼玉宇，有寂寞嫦娥。
身段自然带起一个极细微的、属于杨贵妃的慵懒弧度，指尖微翘，兰花轻颤。没有华服彩妆，没有丝竹伴奏，可那份韵致，那份骨子里的哀婉与雍容，竟已初具雏形。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行腔转折处，竟隐隐透出一股苍凉的劲道。这哪里是娇养的闺阁之音？分明带着几分江湖风雨磨砺出的筋骨。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最后一句尾音袅袅，在寂静的书房里久久回荡，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幽怨与寂寥。
余音散尽，书房里落针可闻。
华倾激动得小脸通红，用力拍手：“爹爹您听！是不是唱得特别好！”
华林没有立刻说话。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宫伶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被女儿带回来的孤女。
这嗓音，这身段，这浸入骨髓的哀婉戏味……绝非寻常野路子。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的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姓甚名谁？”
宫伶的心猛地一沉，刚刚唱戏时涌起的那点勇气瞬间消散。
她垂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回老爷……奴、奴婢不知……师父他……从未提起过名讳……”
这是实话。师父总是沉默寡言，像一块被岁月侵蚀的石头，只把那些戏文腔调，一点点刻进她的骨血里。
不知名讳？华林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
一个身负如此绝艺却隐姓埋名、最终潦倒而死的伶人？一个来历不明、天赋惊人的孤女？在这暗流汹涌、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北京城却从未听闻……一丝警惕，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华林的心头。
真要让这谜一样的丫头登台？在张镇芳和那些老狐狸面前？万一……万一她这身技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牵扯出什么不该有的瓜葛呢？
不行！绝对不行！
华林脸上的那一丝惊讶和探究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冰冷决断。
他捻着扳指，语气斩钉截铁：“虽然唱腔尚可，然技艺稚嫩粗疏，火候差得太远了！登此大台，恐徒惹人笑！此事休要再提！”
“爹爹！” 华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脸涨得通红，“您刚刚的眼神……您明明也听出来了！宫伶唱得多好啊！比柳如烟都要……”
她的话被华林严厉的目光硬生生截断。
“倾儿！” 华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压，“此乃军国重臣宴饮，非你等小儿嬉戏之所！暂不提宫伶至今都来历不明，只谈她技艺浅薄，岂可登堂入室，贻笑大方？规矩就是规矩！此事已定，休得再纠缠！”
“来历不明”、“技艺浅薄”、“贻笑大方”……这几个冰冷的词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宫伶的心窝。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果然……果然是这样啊。在老爷眼里，她永远都是那个雪地里脏兮兮的、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刚才那片刻的惊艳，不过是浮光掠影，转瞬就被身份和猜忌碾得粉碎。
巨大的羞耻感如潮水般袭来，几乎转瞬将她淹没，她只想立刻消失。
“爹爹……”
华倾却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父亲那张不容置喙的脸，又看看身边宫伶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样子，一股从未有过的委屈和愤怒冲垮了理智。
“爹爹太不讲道理！爹爹最坏了！” 她带着哭腔尖声喊了一句，猛地一跺脚，转身就冲出了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她撞得“砰”一声巨响，余音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
“小姐！” 宫伶惊呼一声，再也顾不得许多，也慌忙追了出去。她跑得又急又快，靛蓝的衣角在门槛处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书房里顿时只剩下华林一人。
他缓缓坐回宽大的太师椅中，檀香依旧袅袅，却驱不散那股突如其来的疲惫和烦闷。
他捏了捏眉心，目光扫过桌上那份张镇芳带来的、关于奉军秘密军火运输路线的密函，又掠过那份写着“柳如烟”的戏单，最后定格在虚掩的房门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女儿愤怒的背影和小丫头仓皇逃离的气息。
戏台子上的角儿病了，人心里的角儿，又何曾安生？
他端起宫伶先前送来的那杯早已凉透的龙井，冰冷的瓷壁贴着指尖，寒意刺骨。
窗外，暮色四合，这景，从来都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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