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庄辰岚不禁打了个冷战。
程天玑控诉道:“海月姐,不要在这种场合下讲鬼故事啊!”
庄辰岚问:“你信吗?”
庄海月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巧合,心理暗示,怎么都能解释,反正世界上不可能有鬼啦。”
庄辰岚心道孩子你错了,这世上还真有鬼,有的还归我负责。
仔细一想这个故事,庄辰岚有好几处说不通的地方:
“如果赵阿姨说的是真的,真正的庄辰星已经死了,庄家祖先夺舍了他的身体,那为什么他还会乖乖上学乖乖生活?而且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他会突然自杀?不惜侵占子孙身体也要复活的灵魂,为什么又选择去死?总不会是突然良心发现了吧。”
“而且,”庄辰岚想起他的死状:“从三楼跳下去而已,会有那么大的冲击力吗?你应该还记得吧,一中的三楼不算高。”
程天玑道:“也许是正好脸先着地呢?”
庄海月道:“所以说这事儿很怪,唯一的解释就是各种巧合。”
庄辰岚心道庄海月这厮从小就喜欢编鬼故事,这件事也难免夹带私货夸大其词,不能全信,不如走阴时让秦九给自己行个方便,找庄辰星的魂魄问个清楚。
三人说着已走到庄辰星家门口。
门楼上挂着两个白灯笼,招魂幡也从围墙内伸出来,上面18张白色长纸条,正对应亡者庄辰星的年龄,被风吹得窸窸窣窣响。
小小的院子搭了灵堂后已不剩多少空间,被前来守夜帮忙的人挤满了,在灵堂的白炽灯光覆盖不到的区域,三五根惨白的蜡烛摇着昏黄的光。
庄海月问:“小程啊,你不怕吧?”
程天玑道:“当然不怕。”
“不怕就好,”庄海月拍拍他的肩膀,“你把帽子口罩戴上,捂严实点儿。”
“?”程天玑道:“为什么啊?”
庄海月叹了口气:“实话告诉你吧,你跟棺材里躺着的那位长太像了,我怕你吓到别人,也怕惹他爸伤心。”
听闻,程天玑一愣,他望了望灵堂的方向,还是照做了。
这边庄年良看到庄海月和庄辰岚,连忙抹了把眼泪站起来。
两人跟庄辰星年龄相仿,尤其是庄辰岚,她跟庄辰星一起长大,庄年良一看到她就拉着不撒手,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庄辰岚心头一酸,诚心想安慰几句,但这景象与几年前母亲与外公去世的场景格外相似,她怕自己一开口,情绪就控制不住了。还是庄海月替自己解围,“节哀顺变”等客套的公式话一句一句往外蹦。
庄辰岚突然有些好奇她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明明之前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格,现在怎么变得如此圆滑?
走到供桌前,庄辰岚发现上面居然摆着一套酸菜鱼火锅。
庄海月道:“这生鱼片昨天招了好几只野猫过来,还有一只黑猫,把守夜的吓个半死。”
庄年良解释道:“辰星去世前特别喜欢吃这个火锅,恨不得一天三顿都吃。”
所以现在即使冒着吸引野猫的风险也要摆上。
庄辰岚感到奇怪:印象中庄辰星从小就不喜欢吃鱼啊。
忽略酸菜锅飘来的香味,庄辰岚蹲在冰棺前烧了几张黄纸。
冰棺底部的电线插在从屋内接过来的插座上,维持着低温防止尸体腐烂。庄辰岚一直觉得它不像棺材,更像科幻电影里的休眠仓,所以小时候的她一直相信躺在里面的母亲和外公会重新醒过来。
庄年良道:“你再去看看他吧,找人给修了修,没那么吓人了,他之前一直念叨说过年等你回来...”
说到这里,庄年良和庄辰岚都心脏抽痛了一下,再也说不出话。
庄辰星是辰字辈年龄最小的孩子,但性格却沉稳温柔,人如其名,透过银丝眼镜的眼神如同星光一般,既温和又有力量,小时候他们这群孩子吵架,他总是劝架的那个。
冰棺的棺盖是透明的,上面粘着用条幅布做的花,连塑料都不是,只是用最廉价的合成纤维制成的形状不规则的白花,十八岁的庄辰星就静静躺在里面。
然而,就在庄辰岚看到他遗容的瞬间,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然后又闪电般迅速退去,让人分不清这感觉究竟是真实还是错觉。
庄辰岚揉了揉眼睛,又多看了几眼,但那种感觉却没有再次出现,庄辰星轻阖双眼,宛如睡着一般,无比正常。
庄年良道:“大晚上怪冷的,你们也别守夜了,家去吧,明天再过来。”
庄海月道:“好嘞年良叔,麻烦你了,那我们明天再过来。”
三人从灵堂走到门口,喧闹声似乎瞬间消失,院内院外宛如两个世界。
庄海月递给程天玑一张卡片:“我把居住证借你,明天下午你去祠堂等我,祠堂在哪你知道吗?”
程天玑接过居住证:“知道知道,谢谢你海月姐。”
庄海月对他挥手告别,又看向庄辰岚:“喂!”
庄辰岚还在思索刚才那种莫名的感觉,被她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你今晚睡我家吧,我妈不在家。”
庄辰岚想起自己的床铺还没收拾,天色已晚,她也懒得客气:
“你妈在家我也去。”
而且算算日子,今天该去上工了。
庄辰岚从来没像今天一样期待走阴召唤——她想见庄辰星的亡魂。
来到庄海月家,她道:“那个,你跟我睡一张床吧。”
庄辰岚道:“你家不是有客房吗?之前我不都睡那里。”
“呃,现在不建议了,也不是,就是,”庄海月支支吾吾,“那里有点脏。”
“无所谓,反正就一晚。”
庄辰岚打开客房房门,跟预想中不同,这里并没有脏到哪去,甚至算得上整洁。
她便直接躺在床上。
凌晨两点左右,一阵阴风突起,随后,熟悉的纸灰味儿扑鼻而来。
庄辰岚轻飘飘从床上坐起,已然身着无常黑袍,带着黑色高帽,再从包里拎出斧头,等待发布任务的阴差上级,这流程她简直不要太熟悉。
谁知这次来的居然是秦九。
秦九道:“岚儿啊,我是来通知你——你被开了。”
庄辰岚不可置信:“为什么?就因为跟范无救要了钱?这么小气?”
“什么?你跟他要钱?!不是不是,绝对不是这个原因!”秦九眼神闪躲,“呃,但是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白大人找我要过你的资料后,过了两天就通知我开除你,你好奇我也好奇。”
秦九好奇的是,庄辰岚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让阎罗殿亲自审理下令,要知道她当初暗中考察了她半年,除了体力和格斗能力出众,庄辰岚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人。
而且就是因为考察期太长,沉没成本太高,所以秦九才答应了这个好不容易合格的庄辰岚付人民币的要求,不然她早就一脚把她踹开了。
庄辰岚知道生无常的工作制度有多么不讲道理,于是也不纠缠:“秦姐,我接受开除,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不想让你为难,你是个好人,呃,好鬼,所以能不能最后帮我个小忙?”
秦九道:“你别给我扣帽子,先让我听听是什么小忙。”
庄辰岚一看有戏:“我的族弟庄辰星前几天去世,我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所以想最后跟他好好道个别。”
秦九犹豫片刻:“上边儿禁止除了生无常外的生魂进地府,尤其是你。这样吧,我把他魂魄带来见你,就当是突然解雇的补偿了,你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秦九消失后,庄辰星坐回床上,看着躺在旁边的自己的身体,魂魄离体,她现在跟尸体没什么两样,如果庄海月此时进来,想到这里,庄辰岚走过去把门锁上。
自从回到村里,就没一件好事,先是听不着调的庄海月说庄辰星死的蹊跷,又在灵堂遇到那种奇怪的感觉,现在还被地府炒了鱿鱼,庄辰岚倚在门上,叹了口气。
突然,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是一丝若有若无的臭味,有些熟悉,但是被阴差带来的纸灰味儿掩盖,有些难以分辨。
不会是庄海月藏在客房的垃圾吧。
这时,房间中央凝起一股白烟,一道绿光闪过,秦九出现了,但只有她一人。
“庄辰星呢?”
“地府里根本没这号人。”
庄辰岚道:“怎么会没有,你找清楚了吗?”
秦九道:“我堂堂阴差总管,还找不到一个魂儿?我找不到那就是没有。”
庄辰岚道:“他可是真死了,对不上号,你们不管?”
秦九翻了个白眼:“大惊小怪,这种事海了去了,可能出了什么事儿还在半路上没到地府,亏你还干过阴差呢,这就都忘了?”
庄辰岚确实不知道有这种情况,因为她从没让客户久等过。
她想了想道:“最后一个请求,劳驾移步看看尸体,就在不远。”
庄辰岚的目的是让秦九看看庄辰星的尸体有无异常,她仍然没有忘记第一眼见到遗体时的奇怪感觉。
如果在以前,她肯定会认为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错觉,就像那些莫名出现的即视感一样,然而这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执着。
秦九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庄辰岚身份成谜,如果真是个厉害人物,今天卖给她一个人情,来日必有好处,于是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一魂一鬼来到灵堂,秦九看了眼遗体:“自杀的吧。”
庄辰岚心道前刑警果然厉害,等了半天,问:“没了?”
秦九奇了大怪:“你还想怎地?”
“尸体没问题吧?”
“能有啥问题,普普通通男尸一具。”
秦九作为阴差总管,尸体鬼魂见过无数,见识丰富经验老道,根本不可能看错,这样看来庄辰星就是正常死亡。
看来真是自己想多了,庄辰岚刚想松口气,另一口气又提了起来——既然自杀是真的,那他为什么会自杀?
——
“岚,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呢?”
“想做什么?”庄辰岚躺在观鱼台上,脚插进湖水里,看着天上慢悠悠移动的白云,“什么赚钱做什么。”
“唉?”庄辰星道,“那赚了钱之后又要干什么呢?”
“有很多钱之后就不用上班了,那我就每天都画画。”
“岚一直很喜欢画画啊,”庄辰星笑道:“我听我爸妈说,现在学电脑很赚钱呢,我姑姑的学生,他们考上大学后都选了电脑专业,但是这个听起来就很难啊,不过岚这么厉害,肯定能学会的。”
庄辰岚转头看向他:“那你呢?你想做什么?”
庄辰星骄傲道:“我想去做医生!今天刚刚决定的!”
“所以你才会问我们这个问题吧。”
庄辰星计划得逞的笑笑,然后看向庄辰岚旁边的男孩:“那你呢,以,你以后想做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做什么?一直保持现在的样子不好吗?”
鸟鸣啾啾,鲤鱼从湖水中跃出,发出清脆的咕咚声,在夏日的阳光下,被叫做“以”的男孩的脸却晦暗不清:“你们到底为什么一直要想以后的事,以后,我们可是会分开的。”
——
庄辰岚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庄海月正在门外叫自己起床。
昨天舟车劳顿加上虚惊一场,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看向窗外,天上竟然下起了小雪,一个一个,粒粒分明,像白纸铜钱。
今天是庄辰星出殡的日子。
两人来到灵堂,亡者已经入殓,纸人,纸扎白马,祭奠花圈等丧葬用品堆满了院子。
庄年良和赵梅已经哭成了泪人,抱着棺材不撒手,庄辰岚听见周围的呜咽响成一片,但是庄海月没有哭,自己没有哭,江林风不在,以也不在,奇怪,庄辰星的这些青梅竹马都没有眼泪。
和尚们在院子里打坐诵经,几个男人拿着长长的洋钉,他们钉棺材的南头,村长就喊一声:“你朝北躲呀!”他们钉棺材的北头,村长就喊一声:“你朝南躲呀!”
钉棺后,月修寺的和尚要引导庄辰星的同辈在棺材周围绕行三圈,此时棺材头部已经翘起,庄辰岚连忙跑过去。
她刚刚离开,旁边的一个小女孩就指着棺材,用稚嫩的童声问道:“妈妈,那里面为什么要装土啊。”
旁边的中年女人把小女孩指着棺材的手摁下去:“去去去,别瞎说,里面装的是你哥。”
站在母女旁边的老人道:“你闺女说的对,人死了,可不就成土了。”
庄辰岚他们绕行三圈过后便开始正式送葬,一人把先前灵堂里祭奠烧纸用的瓦盆高高举起后摔碎,盆一摔碎,扛夫即刻起杠。
一路黄纸白钱纷飞,飞过梦蝶楼,飞过观鱼台,飞过逍遥堂,唢呐锣鼓演奏的哀乐与哭声混杂,被园子中间的湖水传播开后更显凄凉。
庄辰岚想起自己曾经的工作单位,那里虽然没有唢呐与锣鼓,却有无数亡魂无助的呜咽。
庄家的家族墓地是村庄之后,两山之间的一块山谷平地,平地中央长着一棵大槐树,树干有三人合抱粗,春夏时,树叶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秋天时,树叶落下,却有一大群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掠过山谷,又不知何去,成为远近闻名的盛景。
人们说这些蝴蝶就是落下的树叶变成的,因此便把它叫做“蝴蝶树”,而两边的小山,也因此被称为“茧山”,意为“破茧成蝶”——将小山的茧从中劈开,化为蝴蝶的树。
庄辰星的墓地就被选在蝴蝶树旁。
村民们站在树下,惋惜着年轻灵魂的消逝。
庄辰岚看着白色与黄色的纸钱打着转往上飞,挂到蝴蝶树的枝丫上,挡住一队蚂蚁的去路。
很久以后,庄辰岚会在满目的风雪中多次回想起这场葬礼,它是一个开端,昭示着家族悲剧已然揭开序幕,也是一个丧钟,为他们所有人而鸣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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