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后要在祠堂摆放牌位。
庄辰岚和庄海月来到祠堂门口,程天玑已经在此等候了,他跟昨晚一样,戴着帽子和口罩,捂得严严实实。
程天玑看着逍遥堂两侧柱子上的对联:“参万古南华,顺事冥情看后胤,谁能解悟。酌一勺秋水,养生齐物步先贤,我更逍遥”。
看到两人,他小跑过来:“我刚在园子里逛了一圈,观鱼台,梦蝶楼还有濠梁桥也都看了,太美了,跟其他古村落完全不一样的美,还有还有,我最喜欢梦蝶楼上的那副对联——濠上观鱼非鱼非我,梦中化蝶亦蝶亦周。啊,真羡慕你们能一直住在这里。”
庄海月道:“等游客吵得你休息不好就老实了。”
祠堂此时已经到了不少人,庄海月刚迈进去一条腿,就突然指向前方喊道:“卧槽,是栓子!”
程天玑朝庄海月手指的方向看去,也惊叫出声,想起自己还在别人家祠堂里,他连忙捂住嘴巴压低声音:“周以!那个是周以吗?!”
庄海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你运气还是可以的。”
所谓栓子者,辰岚海月之族兄弟也,当红明星也,乳名栓子,原名庄辰贵,艺名周以。其人姿容如玉,如琢如磨,静时若披仙山烟雾,动时恰似瑶树临风,垂眸颤睫时,应惭卫子,实愧潘郎。
跟他一比,相貌与气质已属上层的程天玑也不免相形见绌。
“栓子?海月姐,你说的是周以吗?”
“对啊,这他小名儿。”
周以出生时,算命先生说他相貌太好以至于命薄,需要起个敦实名字相冲,既然要以“辰”字为辈,那就叫庄辰贵吧,既能压命,也喻富贵守禄。夫妻俩被这老头儿吓得不轻,尤嫌这名字不够敦实,生怕它拴不住周以的小命,所幸直接起了个栓子的小名。
庄辰岚道:“你还是不要叫最好,周以一听这名字就烦。”
程天玑道:“因为相貌太好就要起个不好听的名字吗?还是第一次听说。”
但也因为这副相貌,周以高中辍学在麦当劳打工时被星探发掘,两年前凭电影《生楼》中的胡楼生一角一炮而红,成为最年轻的影帝,国内外各种奖项拿到手软,时至今日仍然春风得意,风光无两。
庄海月从小就喜欢逗漂亮男孩,此时灯下看美人更是旧病复发,连忙上前搭话。
庄海月道:“嗨,嗨!栓子!”
周以抬头看见是她,皱了皱眉:“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对不起啊周以,好久不见喊小名就想显得亲切一点嘛——你看,岚岚也在,要是我妹也回来就好了。”
“岚也回来了?在哪?”周以顿时打起精神,探着身子寻找庄辰岚的身影。
待看到祠堂门口的庄辰岚,周以小跑过去,他道:“年良叔没抱着你哭吧?”
“哭了。”
周以无奈地笑道:“他见到我时也这样。”
程天玑激动得脸都红了,他冲到周以身边拿出笔记本:“以哥,能给我签个名吗?”
周以被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哪个疯狂的粉丝,庄海月替他解释后,周以拿过笔在本子上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程天玑颤抖着手接过本子:“以哥,没想到你也住在南华村,网上都说你是匪石传媒家的少爷呢。”
周以嘴角抽了抽:“都是谣言。”
庄海月道:“对啊,都是谣言!小程你是他粉丝居然不知道他原名?他原名叫…”
周以服了:“庄海月我求求你少说两句。”
庄海月一点儿没有愧疚的意思:“好好好我不说名字了,我说周以你演的那个角色太好了,疯狂艺术家啊这人设我特别喜欢,叫楼,楼什么来着。”
程天玑连忙道:“叫胡楼生!这个电影我在电影院看了五遍,线下又看了好几遍,老师还在电影课上放过,我们班同学都最喜欢胡楼生,要是他们知道我跟本人见过面肯定会羡慕死——以哥,有时间能跟我合个影吗?”
庄海月道:“他可不是胡楼生本人,角色和演员还是要分开的。”
庄辰岚道:“你还说人家呢,你自己特别喜欢还记不住人名字?”
庄海月被拆穿也不害臊:“唉我不擅长记名字,名字嘛,代号而已,我记住的是他们的内在,内在你懂吗。这个角色应该特别抢手吧,话说周以你当时这么糊是怎么接到这个角色的?”
庄辰岚道:“周以有过很糊的时候吗?”
庄海月道:“你是不知道,他在男团搞唱跳的时候简直糊到爆!哎,你知道吗,你跳舞跟面条儿似的。”
“能不能别说了。”周以道。
“所以以哥是怎么选上胡楼生的啊?”程天玑说完,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对不起以哥是我冒昧了!但我真的很喜欢这个电影,所以很想知道一些幕后的事。”
庄海月道:“你不用这么拘谨啦,以哥他脾气很好的哈哈哈。”
周以道:“怎么选上的我也不知道,真的,我也一直在问老板。”
庄辰岚道:“他怎么说?”
“他说:‘你就当是祖坟冒青烟了吧。’”
庄海月道:“这么敷衍?”
庄辰岚道:“老板只是被你问烦了吧。”
“是吗?”周以道:“早知道我就不天天去厕所堵他了——对了庄海月,你怎么从京华休学了,跟不上学习?”
“你简直是对我智商的侮辱”,庄海月怒了,“太无聊罢了,再说我考上就要去吗,谁规定的?考京华只是用世俗的成功换取本人的自由罢了。”
“听不懂。岚帮我翻译下。”
庄辰岚道:“意思就是她是个脑残。”
庄海月踢了她小腿一脚,然后凑近周以的脸微笑道:“没事,听不懂没关系,你只需要负责美美的就可以。”
这时,庄辰岚看到万村长正在安放庄辰星的牌位,便示意几人暂时不要说话。
香烟直上,罗浮真君低垂的眉眼在其中若隐若现,整个祠堂都弥漫着香火的味道。
程天玑道:“好大的神像,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罗浮真君像。”
罗浮真君是国内常见的掌管梦境的神祇,传说庄子梦中的那只蝴蝶就是她的化身,因此常见的罗浮真君形象背后都有蝶翅形状的数双手臂,每个手掌中有一只眼睛,寓意神明无所不见,洞察世间万物。
庄海月道:“南华村住民是庄子后代,我们世代供奉曾入祖先之梦并带来天启的罗浮真君,传说真君被村民的诚心感动,曾在南华显灵,跨越千年,再次给南华仙人的后代带来祝福。我们也按照真君显灵时的形象新造了一尊彩绘塑像,供奉在家族祠堂的正中央。”
庄辰岚道:“下血本了啊庄海月,为了当讲解没少恶补吧。”
“去去去,我恶补个屁,住在村里天天听老人讲,我不想听都不行。还有别光我说,庄辰岚,把你知道的也统统交待了,别让小程同学白跑一趟。”
庄辰岚想了想道:“我小时候听万村长说,罗浮真君显灵时,还将那时的村长,也就是第三代的儒村长选为自己的神使,传授给她各种知识,给村民祈福免灾,与此同时,她也制定了各种律法,据说只要遵守这些律法,不仅能得到真君的庇佑,死后还有机会得道成仙。”
程天玑道:“那村长在这里肯定有很大的权威吧。”
“权威算不上,毕竟现在人人平等,但对我们来说,村长比起行政人员,更像是一个祭司,村里的婚礼葬礼和节日庆典都是她主持,有时也会给新生儿取名。”
庄海月道:“说起新生儿,我突然想到村里的一个习俗,小程你肯定没听过,在我们这里,新生儿出生就要选墓地的。”
程天玑果然吃了一惊:“为什么?!不会觉得不吉利吗?”
庄辰岚道:“死亡与新生一体两面,没有绝对的死亡,又何谈不吉利。”
程天玑又问:“那选墓地是怎么选?抽签吗?”
庄海月道:“这个我没见过,据说是烧香?”
庄辰岚道:“没错,是烧香,小时候我见过一次。那时候村长在真君像前插了一大柱香,明明同一时刻点着,燃烧后却长短不一,中间短,四周长,外围的香还边烧边向中间弯曲,村长能从香的燃烧形状确定墓地方位。”
庄海月道:“反正翻来覆去都是埋茧山中间那块儿地里,埋东边还是埋西边有什么差别。”
程天玑如获至宝,在笔记本上飞快的记录。
记完后,他环顾这间祠堂,只见庄家家族牌位从上到下共八排,因为太高,两边还修了楼梯,真君端坐中央,牌位平均分布在塑像的两侧,宛如她的翅膀。
每一排供桌上都有一个字,自上而下依次是:福,盛,儒,孟,万,年,辰,孔。
程天玑念了几遍,不知道它们的意思。
庄海月笑道:“别猜了,这是我们按辈分取名的字,比如我跟庄辰岚是第七代,名字中间是“辰”字,而我们的父母是第六代,名字中间是“年”字。”
程天玑道:“哦我明白了,刚才你们说的万村长,儒村长,也是说的中间的字吧。”
“孺子可…”
“但是海月姐你怎么不用“辰”字取名?每个辈分该取什么字也是显灵的罗浮真君制定的吗?而且你们是道家后代为什么这些字有这么强的儒教色彩?只有八个字那八代以后怎么办?罗浮真君会再次显灵吗?”
庄海月扶额:“你…你一个一个问,都把我整糊涂了。”
想了想,庄海月答:“村里老人说这些字都是真君选的,至于为什么儒家味儿这么重,哈哈哈,感觉需要儒道互补一下嘛,不然整个村的人都跟我爷爷一样跑去当道士了——我猜的我瞎说你别当真。”
庄辰岚道:“真君显灵本来就是传说,谁也没见过,八代之后就是村长再在真君像前选八个字了,到时候说是神的旨意,谁又好说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程天玑问,“海月姐为什么不用’辰‘字。”
庄辰岚道:“要说这个问题那就复杂了。我们这儿还有一个规定,那就是村里人的孩子必须姓庄,女人也一样,打个比方,就是庄海月如果生了小孩,那这个孩子不能随夫姓,必须随母姓庄,不然就会倒霉,倒血霉。”
庄海月呸呸呸:“你才生小孩,别咒我,再说我妹也不姓庄,现在不也在美国活得好好的,周以改了名也不姓庄,不照样红得发紫——至于我为什么不用辰字,我就不想用怎么啦。”
庄辰岚知道她不想再提起那些陈年旧事,于是圆场说:“其实我们就是对姓什么严格了点儿,最近几年叫什么也不强制。海月啊,幸亏你生的时候好,再早几十年不按规定起名,村长不给你上户口。”
这时,半天没有讲话的周以突然道:“经纪人催我回公司,先走了。”
庄海月道:“大明星好忙呀,上午连出殡都没有来,这会儿又早早的走了。”
“抱歉。”
庄海月笑道:“跟我道什么歉,开个玩笑而已,你也是身不由己嘛。”
程天玑整张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却依旧能看出浓烈的不舍,他跟在周以后面:“以哥,还能再见面吗?”
庄海月拉住他的后领:“给我回来,你是来研究民俗的还是来追星的。”
然而庄辰岚的手机却显示周以发来的消息:
“岚,能不能单独来茧山,老地方。”
庄辰岚把手机放回兜里:“我去上个厕所。”
从祠堂出去后庄辰岚才发现天已经暗了,她沿着石阶爬上茧山,周以已经在此等候了。
“单独找我有什么事?”
周以坐在崖边,双脚悬空,笑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只是好久不见,想跟你说说话。”
庄辰岚也顺势挨着他坐下来,晚风卷起两人的头发。
周以道:“我收到消息就立刻来了,可惜还是没赶上。”
“没关系,星不会怪你的。”
“但是他怎么可能会自杀呢?我想不通。你知道吗?”
“不知道,”庄辰岚道:“而且这种事也不方便问。”
周以平日里就常常皱着眉头,此时的表情更为落寞,庄辰岚缓和气氛道:“我还以为你又要给我讲电影故事呢。”
周以沉默片刻,开口道:“岚觉得电影里的故事是真的吗,换句话说,你觉得电影里的世界和人物真实存在吗?”
庄辰岚怀疑自己听错了:“小学生都知道是假的吧——你认真的?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周以愣了一下,然后道:“当然不是认真的,我开个玩笑。”
他道:“我一会儿真的要走了,本来说好一起去漩涡的。”
漩涡是南华村附近的一家老式西餐店,物美价廉。
庄辰岚道:“没关系,快过年了,放假回来再去。”
周以的声音轻快起来:“你说的对,新年一起去,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说到“小时候”的时候,周以明显卡壳了,两人对此的原因都心知肚明——他们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了,因为以前都是和庄辰星三人一起的,而现在他已经死了。
周以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一起下山吗?”
“不了,这儿的风吹的挺舒服的,我再坐会儿。”
庄辰岚由上往下欣赏山谷间的风景,蝴蝶树下,纸钱堆积出的雪白格外显眼。
突然,不知何年的记忆毫无征兆地涌入庄辰岚的脑海,那是穿着白衬衫的庄辰星站在蝴蝶树下朝自己微笑的画面。
庄辰岚心底再次涌起一股酸涩的悲伤。
亲人的离世对一个人来说不是猛烈的斩首,而是细细密密的凌迟,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进入你的脑海,并让你真切感受到他已经不在的事实。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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