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人若有所思的样子，谢久忍不住轻唤了他一声。
“沈仙师？”
沈逸尘回过神来。
“阿韵的阴魂进天灵玉后，被除去了阴气和记忆，成了一缕单纯无害的魂魄。天灵玉本应将他那缕阴魂一同净化消散，但他执念深重，竟连天灵玉也除不了，还须帮他记起执念，由他亲自完成，才可安息后魂归天地。”沈逸尘说了个大概。
“执念？”谢久意外。
“是，他留了一缕执念，可他却忘了。”沈逸尘看向对面的唐韵，“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得先帮他找回记忆。”
“再让他自己完成执念。”
“师父的执念会不会是要报仇，杀了所有害他之人？”谢久直接道。
“害他之人？”沈逸尘看着谢久。
“寒山寺杀他的人，谩骂诋毁他的人。”谢久气愤，“是他们把师父逼死了。”
“师父定是要杀了他们报仇。”
“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可冷静下来后却又不能十分肯定。”沈逸尘目光深邃地看着对面的唐韵，“阿韵他……不似会这样。”
沈逸尘想不通，如若阿韵当真有怨愤，为何当初在寒山寺时不直接出手杀了那些人呢？那样不是更好吗？何苦要留下阴魂？
阿韵他到底想做什么？
谢久闻言想了想，师父那样好的人，确实很难将怨恨、杀戮和他联系在一起。
可师父到底不是神佛，那样含冤而死，会生出怨念也是人之常情。
“沈仙师，若是阴魂未能报仇就被除去会怎样？”谢久想起了之前逃命附在自己身上，最后却被修士化去的阴魂。
“如果还未完成执念便被某个仙门弟子除去，那魂飞魄散时终是不得安息。”沈逸尘说。
“那他们还能转世吗？”谢久追问。
“不能。”
“只要完成了执念就可以转世吗？”谢久想起师父告诉季神医他女儿报仇后便转世投胎的事。
沈逸尘没说话，他压抑着内心的痛楚，看了眼面前这个满眼希冀的少年。
片刻后，他垂眸“嗯”了一声。
“那就好。”谢久垂眸，自我安慰道，“至少，师父还可以转世。”
“沈仙师，那我们……”谢久不知沈仙师接下来作何打算。
“得去一趟他这一生开始，与结束的地方。”沈逸尘说，“我再用溯忆咒让他回想起一切。”
“先去鹤眠山庄。”
说完，他对着对面的唐韵传音道：“阿韵，我们出去。”
唐韵点了个头，沈逸尘牵住谢久的手臂，瞬间出了这乾坤袋。
又是一阵光芒，谢久闭眼再睁开时，回到了方才的街道上。
沈逸尘松开他的手后，朝着街边一个小角落的位置一伸手，乾坤袋突然显现飞回他手中。
是师父一直带着的乾坤袋。
原来沈仙师方才把乾坤袋隐身藏在那个小角落了。
“沈仙师，师父呢？”谢久问。
沈逸尘拿起腰间悬挂着的天灵玉，低头看着它，“在这里。”
“这就是天灵玉？”谢久看着那块纯白的玉佩。
沈逸尘点头。
“阴魂害怕仙家法器，师父在里面不会痛吗？”谢久担忧。
“之前会，如今他阴气被洗尽，便不会了。”沈逸尘说。
“那师父在里面能看到外面发生的事吗？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能。”
沈逸尘说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寒冰池眼上为阿韵更衣一事，想起了那些日夜用指尖在他脸庞上的次次描摹，内心有些羞愧。
他两次唤阿韵，都得不到回应，当时他真以为阿韵在天灵玉里感知不到外界的情况。可没想到，失忆后从天灵玉中出来的阿韵竟告诉他，在玉中能感知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想来，那些逾矩触碰也被他尽收眼底。
可沈逸尘也不在乎了，只是放下手中的天灵玉，重新抬眸看向谢久，“走吧。”
等到鹤眠山庄山脚下时，谢久震惊地微微睁大眼睛。
一条宽敞青石阶路从山脚直通山顶，石阶两旁种满了绿竹。
这就是唐庄主为夫人开的路吗？
他在翠竹那些书中看到过，苏夫人是凡人，唐庄主为了方便她下山游玩，特意为她将天堑开辟了一条石阶路。
身旁的沈仙师已经先踏上石阶，他刚跟上，头却撞在了一道似水般结界上。
虽然不痛，但却被拦在了外面。
沈逸尘走了一两道石阶后，发觉人没跟上来，回头一看，见到谢久抬手拂过之处显现的水纹结界，诧异地微微蹙眉。
怎会有封山结界？
莫非是阿韵布下的？
他走回去牵住谢久手臂，将他带进来。一进来，沈逸尘便松了手。
第一次来师父家，竟被拦在外面，谢久心里有些失落。
他跟着沈仙师拾阶而上，周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竹香，仰头看是一片绿意盎然，竹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午后的日光穿过竹叶缝隙洒落一地斑驳。
走在这竹径上，谢久觉得内心都宁静下来，可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沈仙师，之后我来都会被拦住吗？”
“你来做什么？”沈逸尘在他前面一两步，踏着石阶没有看他。
谢久抿了抿嘴，“就来看看，不做什么。”
沈逸尘没再回应他。
不知过了多久，谢久额头上微微渗出了层薄汗，但他也并不觉得累，以前在谢家时，也每天爬山回家，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只是他有些纳闷，为什么沈仙师不直接飞到山顶，还要一步一步爬这石阶路呢？
“沈仙师，为何您不直接飞到山顶？”谢久气息有些不稳。
“一直用走。”沈逸尘淡淡道。
谢久不解，一直用走不累吗？修士会飞不就是图个方便吗？
沈逸尘似是察觉到谢久的疑惑，开口道：“为了陪苏夫人，唐庄主和阿韵上山下山都用走。”
“我来亦是用走。”
谢久听后，不禁感慨师父一家人深厚的情感，心里涌出些羡慕。
两人到达了山顶。
青石板阶上托起一座古朴木拱门。大门由深色木梁交错成框，两边门栏被藤蔓轻绕。门后，是一片翠色，似藏着无尽生机。
走进鹤眠山庄，青竹成林，繁花翠色相融，生灵一片和谐。
一汪汪碧水分散嵌于绿草繁花间，池面浮着白莲，偶有红鲤跃出水面，池畔矗立着青苔斑驳的假山，错落有致。有些雅舍立于草地，旁边白羊悠闲地啃着青草；有些雅舍浮于碧水，几只狗摇着尾巴在水上石墩间嬉戏。雅舍周围都种满了绿竹，竹影婆娑间，几只小鸟从竹梢掠过，落在屋檐上叽喳地叫着，檐下悬着的铜铃被风拂动，叮铃铃响得清脆……
脚下是软绵的草地，混着不知名野花的芳香扑面而来。谢久望着这庄内的一幕幕景象，目光闪烁，只觉得连呼吸都染上了几分草木的清润。
这简直是一片仙境。
“阿韵，这就是你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沈逸尘逛着庄子，温柔地对天灵玉里的阴魂说。
“你最喜欢竹子，最喜欢绿色。这满山的翠竹和花，都是苏夫人带你一起种的，你还养了很多动物，你总说它们都是你的朋友。”
天灵玉内，唐韵目睹着庄内的一景一物，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与亲切。
这就是他的家吗？
真美啊。
“逸尘，这里没有我的家人吗？”唐韵疑惑。
闻言，沈逸尘身体一僵，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半晌后，他才无力开口，“阿韵，他们……都去世了。”
唐韵一愣，“为何？”
沈逸尘纠结片刻，他最终还是不想那么快告诉阿韵原因，阿韵总归会想起一切的，现在，他只想让阿韵轻松快乐一些。
“阿韵，每个人都会离开啊。”沈逸尘说，“没有原因，就只是逝去了。”
唐韵了然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谢久知道沈仙师是在和天灵玉里的师父说话，可他只能听见沈仙师的声音，却听不见师父的声音。
他缓缓垂下眼眸，他理解沈仙师为何不告诉师父真相。
虽然师父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可现在的他，却笑得很轻松。
他甚至想，就让师父一直想不起来好了，一直这么轻松下去。
可若一直想不起来，就不知道师父的执念为何，就一直无法报仇。
他攥紧了拳头，内心烦闷。
为何事情总是不如人意！
沈逸尘带着谢久在庄内走着，忽然那几只原本在水墩上蹦跳的狗，摇着尾巴，朝他俩奔来。
一只大黄狗抬起两条前腿，先扑到沈逸尘身上，给沈逸尘白袍上留下梅花印的污渍。大黄狗一只脚碰到他腰间挂着的那块天灵玉，摇着尾巴叫了一声，其他几只狗摇着尾巴等在一边，望着沈逸尘。
沈逸尘弯腰摸了摸大黄狗的头，随后那只大黄狗两只脚从沈逸尘白袍上下来，去到谢久面前，闻了闻谢久的气味，然后仰头看着谢久，摇了摇尾巴。
谢久觉得这是师父家的狗在欢迎他，他心里高兴，便蹲下来摸了摸那大黄狗。
可这一摸，他发现大黄狗竟然没有温度。
他皱眉，继续去摸狗的肚子，竟也没有温度。
哪里都是冷的，也没有心跳。
他震惊地站起身，望着沈逸尘。
沈逸尘像是知道他在奇怪什么，缓缓开口，“幻境。”
谢久微微睁大眼睛，望着这一步一风景的美丽之地。
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是了，他想起来了，鹤眠山庄被灭门了。
被灭门了……
沈逸尘眼中闪过一丝悲痛，他只要用术法打破幻境，便可以看到鹤眠山庄如今真实的样子。
可他不会，也不愿这么做。
这一定是阿韵回来后，看到家被毁才编织的幻境。
所以他离开后才把山封住吧。
他一定不想任何人再毁坏他的家。
沈逸尘往幻境中源源不断注入灵力，巩固幻阵。
如今只要不打破，这幻境，便是另一个真。
晚上，一缕虚魂的唐韵从天灵玉中出来，沈逸尘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沈逸尘看着他对自己笑了一个，然后朝谢久走近，他内心苦涩自己只能默默站在不远处，无法靠近。
谢久还未进行修行，便无可以看见、听见阴魂的慧眼、慧耳。
唐韵直接附身到他体内，“阿久。”
谢久听到师父的声音，感受到了师父在他体内，“师父……”
唐韵一笑，“阿久，你的灵根可觉醒了？”
“嗯。”谢久点头，“是师父您帮我觉醒的。”
“有了修为便可以保护自己。”唐韵在他体内说，“为师今日便开始教你修行如何？”
谢久微微睁大了眼睛，嘴角扬起一抹笑，“好。”
终于……
他谢久，终于可以修行了。
终于可以拥有力量了。
唐韵带着他学习如何引气入体。可却发现他体内的五脏六腑侵染了魔气，无法再吸纳灵气。
“阿久，对不住。”唐韵有些愧疚，“我给你的肉身，残留了魔气，无法再吸纳灵气。”
“吸纳灵气？”谢久问，“师父难道不是教我魔道吗？”
“你……要修魔道？”唐韵意外。
“对，师父您修什么道，徒儿便修什么道。”谢久坚定地说。
唐韵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好。”
谢久很认真，也很聪明，教起来毫不费力。
沈逸尘默默看着唐韵，忽然，他感受到背后一股其他气息，警惕转身，顿时睁大了双眼。
唐庄主……
不，是阴魂。
唐庄主留下的阴魂。
他急忙转身看了一眼不远处，还好阿韵还在教谢久修行，未发现这边的情况。
唐拭雪望着远处唐韵的阴魂，流下了眼泪。
“逸尘，你跟我过来吧。”唐拭雪说。
沈逸尘隔着一段距离跟着唐拭雪。
他们走到离唐韵谢久很远的地方，站在草地上，沈逸尘用术法在周围变幻出了几只冷焰蝶，照亮了这块地方。
唐拭雪转身，看着不远处的沈逸尘，“韵儿他……”
沈逸尘缓缓垂下眼眸，传音给他，“对不起唐庄主，我没有照顾好他。”
唐拭雪红着眼眶，摇了摇头，“韵儿的性子，我清楚，他若决意如此，无人能拦住。”
“逸尘，这些年，多谢你。”
“唐庄主，您为何也……”沈逸尘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悲痛，“到底发生了何事？”
唐拭雪眼眸渐渐黯淡，“鹤眠山庄被灭，有我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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