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师？
谢久眉头紧皱。
听到这个称呼，他下意识地以为神医说的是鹤仙师。
可仅仅一瞬之间，他便否决了这个念头。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鹤仙师？
根本不可能。
季神医是在给唐韵烧纸，他在悼念唐韵。
唐韵也是修士，所以季神医会这么称呼很正常。
这么想着，谢久放下心来。
烧完纸季荣脚步沉重地走进了医馆，谢久跟在他身后。只见他从卧房拿出一幅画像，缓缓步至堂屋坐下，将画像展开在桌上。
谢久站在季荣身旁，看到画像上依旧是之前的那位年轻女子，他想这应该是季神医已故的女儿。
不久，他发现季神医看着画像的眼眶逐渐变红。
“谢久啊，你说老天当真有眼吗？”季荣缓缓开口。
季荣目光落在画像上女子的笑颜上。
“总说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为什么好人都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如若苍天当真看得见，为何坐视不理？”
他依旧低垂着眼眸，好似并不需要谢久的回答，只是在诉说自己的心声。
“神医，节哀。”谢久安慰道。
继而他又试探性地问：“您的意思……是说唐韵是好人？”
季荣依旧看着画像，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是，是好人。”
“好得不能再好了。”
谢久震惊，“可……”
“可世人痛恨他？说他杀人嗜血，滥杀无辜？”季荣冷笑一声，“他们懂什么？不过是听风便是雨的乌合之众。”
“这些人并不在意谣言的真假，只在意谣言是否惊世骇俗。谣言一旦广为散布，就算是假的也会被信以为真。”
“那他究竟杀了人吗？”谢久困惑。
“杀了。”季荣说，“但都是身负血债的该死之人。”
“十年前，夺我家族医术宝典，害我中毒坠悬，杀死我女儿的奸人，便是唐仙师替我取了他的性命。”
谢久脸色陡然一变，惊道：“十年前？”
季荣点了点头。
谢久脑子有些乱。
他记得仙师说过自己是受季神医女儿所托，来青林镇给季神医带些话，怎么……他女儿十年前就死了？难不成仙师找了季神医十年？
“仙师找了您十年？”谢久不敢相信。
季荣闻言，有些茫然地看向他，“什么？”
“仙师跟我说他来青林镇是为了帮您女儿给您带些话。”谢久说，“既然您女儿十年前就……那仙师岂不是找了您十年？”
“非也。”季荣缓缓道，“他也是最近才得见我女儿。”
谢久脑子更乱了。
最近？得见？
不是死了吗？
死了还怎么最近得见？怎么托人带话？
看着谢久惊愕的模样，季荣问：“他没告诉你吗？”
“什么？”谢久真的不知道。
季荣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片刻后平静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凡人看不见的。”
谢久听得脊背发凉。
鬼……吗？
接着，季荣的声音又缓缓响起，“唐韵最近在义水城杀死了一个济世救人的神医，这件事你可有耳闻？”
谢久摇了摇头。
“十年前，钟燕还不是义水城里家底殷实、人人尊敬的神医，他只是我季家一个赘婿，名为季轩。他主动找来我季家，说想跟我学医，我看他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便留他在医馆帮忙，顺便教他些医术。可他竟趁那段时间对我女儿处处献殷勤，骗取了我小女的真心。没过多久，我女儿便想嫁于他，我不同意，她便跟我置气，竟还哭闹着要跟他私奔。我当时很生气，便将她关了起来，可没想到那季轩竟甘愿入赘也要和小女在一起。没办法，我只能随了女儿的心愿。那时我便对他生出了戒心，总觉得他另有所图。成婚后，他对我女儿依旧关怀备至，为人处事也都循规蹈矩挑不出错，日子久了我对他也慢慢放下了防备。”
“后来我女儿有了身孕，他便向我问起了《天医宝典》的事，说以后孩子出生总得继承季家医术，可否让他先阅宝典，也方便日后教导孩子。《天医宝典》乃我季家祖传医书，记载有万千解毒、制毒之法，非季家传人不可阅。因此，我拒绝了他，告诉他以后孩子出生自会由我女儿代为教导。他又三番五次去问我女儿，可他没想到我女儿在这件事情上与我想法一致。多次碰壁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毫无希望得阅宝典，便不再伪装，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他请了几名江湖人士假冒强盗，蒙面闯入我季家，强盗拿剑架在我脖子上，逼问我宝典在哪，我不说他们便往我腹部刺一剑，我女儿担心我，决定自己留做人质，季轩送我到安全地方后，她便告诉他们宝典的下落，否则她就和我一起死。强盗答应了，季轩从家里拿了药箱将我送至一个山崖边，然后他去接我女儿。季轩回去后，我女儿便去房间取出了那藏于墙中的宝典匣子，给了他们一把银钥匙，他们接过钥匙开了锁，果然看到了一本《天医宝典》。我女儿原以为他们不会留活口，结果那三个强盗竟让他们走了。”
“季轩带着我女儿赶来我这，一来他便惋惜那宝典落入奸人之手，我女儿对他完全没有戒心，当即便安慰他说没事，他们那本是假的。季轩出乎意料，我女儿告诉他那机关匣子有两本书，用银钥匙打开，看到的那本书是假的，而用金钥匙打开，看到的才是真正的宝典。”
“季轩装作担忧钥匙放在家中恐被贼人翻到的模样，追问金钥匙在哪儿，我女儿让他放下心，说金钥匙她一直随身带着。”
“此话一出，他丑恶的嘴脸终于暴露出来，他逼我女儿把钥匙交给他保管，又甩手将三根毒针刺入我体内，趁我吃痛上前将我一掌推下山崖。”
“坠下山崖后，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竟被游历至此的唐仙师与沈仙师所救。唐仙师在半空接下我，沈仙师上前为我探脉，用灵力化了我体内的银针，可我终究是凡人，承受不了太多修士的灵力，沈仙师化了毒针便收手。虽然化了毒针，但毒扩散得太快已入肺腑，体内的少许灵力也只能延缓其蔓延至心口的时间，他告诉我至多还剩十年。”
“我求他们去山顶救我女儿，他们答应了，可等他们再回来时，沈仙师怀里抱着的，竟是我女儿的尸体……”季荣忍不住落泪，颤声道，“一尸两命啊。”
“唐仙师告诉我，一个留下来处理尸体的同伙，被沈仙师在脸上划了一剑，留下一道横亘长疤，日后可凭长疤识人。”
“季轩在我女儿发簪里找到金钥匙后，便带着宝典离去不知所踪。而我却被那个刀疤男困于青林镇不得离开。”
“你说季轩知道我没死，怎么不杀了我呢？”季荣冷笑，“他必也知自己坏事做尽，怕遭报应，怕我女儿冤魂不散缠着他吧。”
说到这里，他停了许久，眼眸渐渐黯淡。
“后来我才知，那季轩原是逃去了义水城，在那里他撕下了一直戴着的假面皮，改名换姓叫钟燕。他借助《天医宝典》治愈各种疑难杂症，声名远扬；又根据宝典中的配方，制出解毒疗伤的各种灵药，卖给药铺和镖局；他开始建立自己的门派，培养众多有医术的弟子，开设医馆、药材行……”
“终于，他成了人人敬爱、家底殷实的神医钟燕。”
“可没想到……”季荣哽咽，“我女儿竟真缠了他十年……”
“那季轩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怕得很，便时时带着仙家法宝，有了钱后，更是整个钟府都挂满了仙门辟邪之物。我女儿的魂魄近不了他的身，也入不了钟家，便只能白日藏在别人家木桶里，晚上出来等于钟家门外。”
“她说有一晚，钟燕出门，她趁机附于一个男子身上，刚想借那人之手杀了钟燕，却被一个修士碰见。那修士瞬移至她面前，二话不说就往她附身之人嘴里放进一块灵玉，她感觉一股巨大的灼痛感，当即便痛得逃了出来。她出来后，却发现身边的修士更让她痛不欲生，犹如身处炼狱，遭受着烈焰烧灼。她本能地远离修士，拼命逃跑，可修士却穷追不舍，直到她躲进别人家的尿壶里，修士才不了了之。”
“她说她很害怕，在尿壶里躲了很多天才敢出去。出去后，她又等在钟家门前，可钟燕却再也没在晚上出过门了。”
“这一等，便是十年。”
“这十年，她白日藏于人家木桶，夜晚等在钟家门前，若遇到修士，便躲进尿壶。没有一个修士愿意靠近那赃物，因此，她也一直没被除掉。”
“她说她只是想给我报仇，想给肚子里还未成形的孩儿报仇。”
“她自己，就当是活该。”
“她说她对不起我，都是因为她害得我中毒坠崖，害得家族宝典丢失，还说什么都怪她当初没有好好听我的话，求我原谅她。”
季荣泪流满面，“谢久，你说我女儿傻不傻……”
谢久心中一阵酸楚。
一个女子藏身于污秽的尿壶之中，该是何等的委屈？
“后来，她幸遇唐仙师，唐仙师给了她附身之机，带她踏入钟宅，手刃季轩，为我季家报仇雪恨。”
“唐仙师说，大仇得报，我女儿的魂魄便转世投胎了。”
季荣抹了一把泪，泛起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她在人间耽搁了十年，如今终是可以安然离去。”
“这些话，便是她离开前托唐仙师来青林镇带给我的。”
季荣眼中含泪看向他，“谢久，现在你说，唐仙师，唐韵，是好人吗？”
谢久不愿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呆呆地对视上对面那含泪的眼睛，内心翻起千涛骇浪。
这下，他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翠竹会突然替唐韵说话。
为什么仙师肯定唐韵会去寒山寺。
为什么仙师总是很难过。
为什么当初在茶馆前仙师会听红了眼眶。
原来……一直都是他想错了……
仙师就是唐韵。
谢久眼眶中蓄满了眼泪，他转身跑了出去。
他边跑边哭，一路上，他还能看见那舞动的红狮，那满地的碎红，听见路人的欢声笑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他们在庆祝仙师死了。
他们在高兴仙师死了。
谢久不知道自己想跑去哪里，他只是觉得好难受，喘不过气来，仿佛一张巨掌压在他头顶，他撑不住。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翠竹家。
他跑到与仙师一起睡觉的卧房，扑通跪于床前，头抵在床沿上，先是压抑着哭声，后哭声慢慢变大，越来越大。
他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磕撞着床沿，撞得头破血流。
“对不起……仙师……对不起……”
“对不起……”
他想起了自己在仙师面前说的话，他说唐韵罪有应得，说他该死，还说希望唐韵死于他的剑下……
仙师当时听着会是怎样的感受？
他说他想杀了仙师，仙师明明都快哭了，却还强颜欢笑夸他为世为人……
谢久用力磕着床沿。
为什么，为什么他那么蠢？
是啊，细细想来，一切都很明显，可为什么他就是没往那方面去想？为什么他就是不敢去想仙师就是唐韵？
“仙师……我错了……”谢久声音哭得嘶哑，“对不起……”
“对不起……”
他为什么要说那些伤仙师心的话，他后悔了。
有什么好说的，为什么非要去说？
仙师离开前他都未曾好好道别，最后留给仙师的，竟是那些寒心之语。
怪不得仙师都不愿意与他道别，仙师定是生气了。
“您是不是生我气了……”谢久哭着说。
不知哭了多久，谢久终于没力气地瘫坐于床前，脸上血泪交织，两行泪还在不停地留着。
他用那模糊的视线望向床榻。
空空如也，再也没有仙师静坐于上了。
仙师怎么会就死了呢？
明明他记得前几天仙师还在笑，还在揉他的脑袋，还在温柔地哄他，还在给他喂饭、穿衣、盖被子……
怎么会就死了？
不可能，一定不可能。
仙师一定没有死，一定是茶馆里那个老东西瞎说。
想骗到他谢久没那么容易，仙师一定没有死。
回想起来，那老东西总爱说一些对仙师不敬的话。
谢久怒火中烧，紧咬着牙关。
他真是该死！
还有那些爱附和的人，也该死！
那些敲锣打鼓、欢声笑语庆祝的人，全部，都该死！
“谢久！”
一声急喝将谢久的思绪拉了回来。
谢久红着眼抬眸望去，只见季神医喘着粗气站于房门口。
瞧见谢久那额头青紫血流一片的模样，季荣快步上去蹲于他身前。
“你在干什么？怎么把额头磕成这样？”季荣焦急，“快跟我回医馆。”
谢久没动，也没说话，眼中一片死寂。
“他嘱咐我不要告诉你，我却觉得这件事应该让你知道，可……诶……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性子……”季荣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擅自将这些事告诉了他。
“多谢神医告知。”谢久无力道。
不然，他还不知会继续蠢多久。
谢久双眼无神地看着地面，缓缓开口，“神医，仙师真的没跟您说什么时候来接我吗？”
这话听得季荣心里难受。
“仙师他没跟我道别，我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谢久自顾自地说，“应该不会太久吧，他不是说您身体不好，不愿多劳您费心照顾我吗？”
谢久抬眸望向他，“神医，您说仙师什么时候会回来？”
季荣没说话，眼眸渐渐黯淡，片刻后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谢久，别难过了。”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呢？”
“被如此辜负地活着，倒不如离开了得好。”
“何况……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或许他早已支撑不住了吧。”
谢久闻言，眼眶又是一酸。
早已支撑不住……
他想起了仙师那总是蒙着浓雾的眼眸，总是带着悲伤的笑容。
仙师总是出神，总喜欢呆呆地望着月亮，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每每他看过去，仙师总是红着眼眶。
谢久拧眉，他不服，不甘心！
上天为何待他如此不公！
他从没感受过如此暖心的温存，为何让他感受到了，却又立刻将这份温存收回？
十日……就仅仅十日……
十多年的苦，就换得这十日的甜吗？
这太不公平！
谢久气愤，可气愤过后，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包围了他。
他现在这样能做什么？
除了哭，除了恼羞成怒，他还能做什么？
仙师真的死了吗？如若真的被那些仙门诱骗杀害，他又能如何？那些咒骂仙师，盼着仙师死的人，日日对仙师出言不逊，如今更是张灯结彩欢庆仙师的死，他看到了又能如何？
杀了他们？杀了那些仙家大能？杀了所有对仙师不敬的人？
他自嘲地苦涩一笑，他还没有那个本事。
他现在除了哭，除了恼羞成怒，什么也做不了。
谢久垂着头，眼神失焦。
他想起了仙师跟他说的那个故事。
故事里，那个前途大好的人因为发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于是踏上了一条与大道分歧的小路，做了很多不被世人理解的事情。仙师说他没有做错，可没人相信他，所以他最后付出了自己无法承受的惨痛代价。
这说的……就是仙师他自己吧。
仙师到底发现了什么秘密？为何好好的“天乙贵人”不做，突然去修了魔道？为何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谢久现在满脑子的为什么。
季荣看他情绪稍稳，担忧他额头伤势，赶忙搀扶他起身，带他回医馆。离开翠竹家前，谢久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地方。
处处都有仙师的痕迹。
他咬牙忍住眼泪，转身离去。
仙师一定会回来的，仙师根本不可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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