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凛有意识时,周围有两个人正在自己身边交谈。
“师兄你听说了吗?是炳蔚湖里有妖孽伤了逄小姐他们。”一个少女远远坐在煎药小灶前,拿着两张蒲扇给灶火扇风。
另一个男人,正给逐凛换外敷的药,闻言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你别打听了,这是登云殿和涵虚宗的事,再介入进去不过是给师父找麻烦罢了。”
“那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们到底是来干嘛的?”少女小声嘀咕,“我们原本只是来送寿礼的罢!哪有这样对客的。”
只不过林家二公子恰好染了花柳病,府医都打那儿聚集,一时抽不开人给这个侍卫医治腿伤所以临时叫了两位贵客来帮忙看看。
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大夫,而是颢国第一神医江靖尤的弟子,要不是逄家与自己师傅是交好,也轮不到在这里暂时当个府医。
“不过这人还真是其貌不扬,我可看不出来他能一口气杀四个妖怪,难不成他原先是哪个灵修宗门的弟子吗?”
药的苦味钻入逐凛的鼻息,苦得他五脏六腑都皱了皱。
“别啰嗦了,看好药的火候。这么不用心,真不知道你怎么就出师了。”而男人专心着手里固定他腿的竹板,倒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动静。
“开玩笑!这种小儿科的药也需要本姑娘花上精力?闭着眼睛都熬得出来。”少女不服气地放下蒲扇瞪上男人一眼,原让人料她要起身去胡闹,但她自是拿火钳将小灶里的竹片放在灰烬堆上,神情上对火候的把握颇为胸有成竹。
接下来二人没有再谈话,气氛格外沉静安宁,直到男人发力将竹条捆住,床上的人才猛然嘶了一声。
男人被吓了一跳,索性手里的动作并没有被影响到酿成什么不好的后果,他回头和师妹对视一眼,说:“你去跟老夫人报备一下。”
“我?凭什么?”
“凭你闭着眼睛都可以熬药,我必须睁着眼才能包扎行不行?”男人无奈,转眼又用动作示意逐凛不要起身,“去门外找个佣人说一声就行了。”
“......哦。”
少女在门口随意叫来一个佣人去通知老夫人,回来时男人已经和逐凛解释了都发生了什么。
讲的内容大体就是老夫人是如何看重他护主有功,而决定赏赐金银珠宝让他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的;总之腿伤养好之后大把的福报啊。
“是大小姐说的?”但逐凛看上去并不怎么满意,反倒十分失魂落魄。
“嗯。”
“......咳咳咳咳、我要去找她。”逐凛犹豫了一会儿,翻身下床。
男人想拉他不住,任由他一瘸一拐走到门口,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逄玉雪现在在哪里。
“大小姐在哪儿?”
“喝了药,见了老夫人之后,你才能见她。”男人向后指了那壶正烧得冒烟的药。
那是调理气血的药,逐凛急着去找人,怕是没空让人给他骨折处堆积淤血的地方按摩疏通,却至少先把这药给喝了挺一挺。
喝完药后,师兄妹两个自然没继续挽留逐凛,不过想着他们也要去找老夫人辞行便和他同去。
林家是三原的坐柱,虽然林老爷的几个子孙都不争气,可是这一派华丽豪气的装潢也没埋没了这百年基业的家底。江家来的这两个见惯了自派各医馆的雅气,在这里待的这一夜半日也是给开了眼界。
据说宁江杨家比及却要更甚!怪不得逄家就算绕一个兜子、不顾警告闯入禁地也要把女儿嫁过来。逄家如今已在云州失势是事实,想要攀附杨家也是事实——就怕不多时,云州便只剩四大家族。
来到老夫人面前,逐凛恭谨行礼。
“你就是逐凛吧?倒是个舍得为主子付出的。”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他的瘸腿,“待你在府中养好了伤,大小姐说为你亲自寻个女子办婚事。”
逄玉雪没说过后面那句。
不过林老夫人是会为娘家打算的,也是疼自己外孙女的。她心里明白,就算仅仅只是个下人,能为主子豁出命来也是事有蹊跷,她自然不能放任这个天生贱格的小小侍卫去勾起逄玉雪的少女心思。
不过唯一好就好在,玉雪这孩子并没有表现出对这个侍卫的别的什么感情。
逐凛愕然,难不成逄玉雪这样告知外人的目的就是不想再见到他吗?
但是又为何要给他这么一个英雄的身份呢?
“谢……过老夫人。”他感觉半边身子一轻,整个世界便彷如都要被他那条瘸腿拖拽下去。
隔了差不多两个时辰,逐凛才缓过神来去找逄玉雪。一路上瞧见他冲逄玉雪住所去的佣人都噤声在心里盘算着他的目的:到底是痴心未果,不到投河处不停脚下路。
逄玉雪和红栀在院子里坐着喝茶,红栀见逐凛来了,慌忙地想要找点事做般神情怯怯,不敢直视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逄玉雪端庄平静,梳妆和衣裳一如既往,眉毛的形状也依旧是不颦不扬。逐凛企图在她脸上找到一条裂缝,哪怕是一个细微的不自然,他都想找到。
可是他终究没有看到想要的,逄玉雪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坐在肃静的家族聚餐里。
在这张茶桌上,除了没有在闲谈外,总有一种在刻意营造一切与那件事发生前也都一样的感觉。
三人中,只有逐凛自己是面上的残缺。
他走到逄玉雪身前,谁也没有阻拦。
“小姐…为什么?”逐凛握紧了拳头,他这还没来得及装束过的狼狈,立在这方小庭院里还有几分碍眼。
“留在我身边,对你来说似乎太危险了。”逄玉雪的回应淡淡的,唇腮略动时,她头上的簪子晃到了逐凛眼睛。
她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可逐凛也没有那么确定。
小姐天真无邪的姿态他只在更久以前见过,后来慢慢的,大小姐就连在他和红栀面前都不再那么稚嫩和单纯。
知书达理……就是这样的,逄玉雪有自己掖着情绪的一方天地,谁人也未曾见识过。哪怕现在也没有,逐凛自以为的,现在的逄玉雪看上去与过去也没有任何分别。
他只不过是突然想到了过去某一刻的逄玉雪的模样而已。
——“逐凛,你再给我看看你新学的招式。”
——“这些长辈还真是聒噪,就连我爹也…”
——“不喜欢的话,你就顺手拿给阿意吧。”
究竟是什么时候说的来着?
他还是有些什么想说的和想问的,低头几次欲言又后,抬头认真地看见逄玉雪时那分外冷清的面貌,一下彻底被遏制住了喉咙。
好像在说:你从前保护不了我,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
太冷静太冷静了,那夹杂着一丝疲惫的决绝,已经是昨日的逄玉雪变换而来。
他对那句你觉得我想嫁给他吗?”的揣度仿佛在诞生前就消弭在了一起走过的长街里外,垫在他一路走来的脚下。
“逐凛谢过大小姐这二十年来的恩情!也谢过大小姐对属下谋的未来……保重。”逐凛咬咬牙,满腔的情愫和怨怼悉数缠于齿间。
这种弱小的无言以对,攀附在他无形的齿痕上,密密匝匝地酸着自己。
他转身头也不转地离去,瘸掉的腿都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沉重。逄玉雪闭了闭眼,看向一直不敢发声的红栀。
“小、小姐,接下来红栀会一直陪着您的……”
“嗯。”逄玉雪点了点头,“随他去吧。”
其实红栀何尝看不出来两人的关系,只不过到了现在到底是琢磨不透当下的局面,倒不如就回到当初最贴近小姐的时候,不去管那些多余的。
但是她以为小姐会提起昨晚自己提起那个青年的事,却没有。
那是因为逄玉雪知道红栀无比识趣,不止知道自己想要她说些什么,还知道自己不想让她说些什么。
……
秋天夜晚的天空是广阔的,偶有几颗淡淡的星粒悬挂着,倒显得不如没有。
远而同样广阔的嵬岌山脉肉眼已经看不清,它溶进无边无垠的一部分。只要触摸不到,其实那庞大的隔阂与尘埃也无异。
西风袭过树叶,在黑暗中任它坠下;在不知为何物之时,那道声响可以是任何原本绝不会动摇的东西掉了下来。
逄玉雪从夜里起身,从下床到院子里来,走了几步便愣几秒。
她手中裹着一朵小巧的荷花,很漂亮,只是那花的根茎上有一抹抹不去的血——这是那柄簪子,在船上她想交给青年的那柄。
是的,那也是万灵塔的花瓣,是要交给杨家的东西,是杨家用万贯家财和官场上的扶持交换也想要的东西。她本知道这东西珍贵,想过要带着它威胁众人与逐凛远走高飞。
如今她不敢了。她无比惊惧它的价值,也无法再自私地为父母亲人、兄弟姊妹的命运操刀。
留下来的理由是,她的心其实并不自由。
就算是逐凛,最后也只不过会被连累而已。
她规规矩矩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次疯狂的想法彻底被折了腰。
“呸!麻三那货,把伺候傻子的事给我干……”
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手里捧着一碗饭,他搅了搅嘴里残余的肉咸味儿,表情不耐烦地拐过陈旧的游廊,直到走进破败的院落他才随意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接着继续大叉大跨地走到这院子正中的小破屋前,毫不犹豫一脚踹开眼前弱不禁风的木门。
门本身就无比脆弱,被他使上这招顿时破了几块才凌凌敞开,恐怕以后很难再合上了。
浓烈的霉味儿扑面而来。
屋子角落里随意堆着柴垛和草垛,但因为许久没拿出去晒,已经长出了霉斑。
霉污的屋子深处,有一个几乎是用铁链钉在墙上的瘦弱人形。
因为链子的长度只够他站着,所以即使他在昏迷中垂下头,也还是紧紧贴在墙上的。
“喂,醒了!”中年男人高声吼道,将饭掇到他的脸边。
见他还不醒男人便急了。
不是说这小子好照顾得很吗?要换以前病殃殃的也就罢了,现在老爷可是放了话要让这厮留条命,落在他手里死了可就不好交差了!
就说把他栓在墙上不是个好办法吧!纵然上次这小子敢跑,但怎么看他也没那个能力真的逃掉。
男人不敢轻易对他下重手,想了半天将饭碗放下转身去院里打了瓢水进来。
哗的一声。
冷水浇在梅蕴的头上,他猛地咳嗽着醒来。
咳得头抬不起来,咳得快把自己震散了。
随之而来他紧绷一夜的手臂被解开锁链,他立刻瘫软下去,趴在地上继续咳着。
男人拽起他的头发,像打量一只感冒的小鸡一样打量他。
“一辈子没做过真少爷,身体却那么矫情。”他的语气锐利无比,从前他只负责偶尔来这周边巡逻一次,也就这次被麻三推脱了这件麻烦事在身上,想离这“霉运”远点也远不了了。
咳嗽声骤停,他伸手掌起这家伙脏兮兮的脸蛋想看看对方是不是死过去了,却正正对上了那张绝世容颜。
虽然已经见过好几次,但还是不禁感到惊为天人。
即使身体瘦削、单薄,即使脸色苍白、病态,他也是个美人。
从他头顶泼下去的那瓢水残留下的几滴浊珠,从他的额头滑到睫毛,从颦眉滑到鼻尖,又从颊上溜到唇间,就这么轻易地滑过一张在世间不朽的绝美容颜。
不过是个傻子。不过是老爷临幸的烟尘女子的儿子。但他已忍不住对梅蕴母亲的容颜诽腹:是否是仙女一般的人物来过人间?
男人制止了自己的想法,假装愠怒般撤下梅蕴努力抬起的脑袋,偏过头,啸道:“吃饭!”
过了一阵梅蕴才停下咳嗽,他用瘦弱的胳膊支撑起自己,尝试了很多次才从地上爬起来。
他坐在地上,看到那碗饭,忽的笑了。
笑容莫名在他没有气色的脸上格外明媚:“谢谢大哥,你人真好。”
那碗饭不是馊的不是脏的,甚至还有几样菜色;虽然都是素菜,但对梅蕴来说已经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他的右手去拿筷子,但手一直在颤抖,他只能看着,左手并没有伸手去端碗。“如果知道这几天吃的这么好,我就不跑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
梅蕴不喜欢表达自己“很可怜”,可他就是个懂事到让人痛惜的孩子,就算规规矩矩站着什么都不做,就让人觉得乖巧过了头。
那男人更加无话可说了,神情凝重地望着他,内心产生了一丝同情。
“别说话了。”男人叹了一口气,脑子里竟然是自己小妹被卖掉时的场景。不过那时候彼此的眼里只有绝望和戚然,现在梅蕴的眼里却还有纯粹的感激和欢喜。
太痛苦了。男人一时不知道他将到来的死亡到底是好是坏。
梅蕴听了他的话乖乖闭嘴。他的手还是很抖,看起来不知道要抖多久;他看了看饭,又看了看男人。
“你晚点吃也可以。”男人带着不忍心僵硬地说,“碗我给你留下来,我一会儿来收。”
梅蕴惊喜地抬眼看着他:“好!”
在这种环境下,十年如一日地微笑着,不是傻子是什么?
男人站起身掉头离开。
梅蕴看着那碗饭,眼里希翼的光渐渐变得黯淡。
他左手端起饭碗,再也不管手的颤抖,几乎是奋力地扒起来。
嘴里的饭越多,他的眼前越晶莹越模糊。
好吃…好吃……
但手指的剧烈痉挛,手腕的剧烈疼痛,都让他使不上力气……让他最后只能停下来。
他恍惚地把饭碗慢慢放下,接着看了自己两只手腕上被铁链勒出的痕迹很久。
他抬头,擦掉脸上的饭粒,看见眼前不远处没有被关上的大门。
温暖的光芒里灰尘交汇,许久未见的色彩偏进这狭小的世界。
还没有射进瞳眸,梅蕴就感受到了刺眼。
他试着从墙壁边倚着站起来。
尝试了数次,数次因为被压榨的身体瘫软而失败......但他想站起来,想要自由。
最后他还是咬牙爬起来了。
不过,那难以忍受的双脚麻木无力、头脑昏昏沉沉,几乎又要将他击溃。
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而是立刻用全身的力气撞向门框、用那双失控的手紧紧抓住门框。
门外的光那一刻终于来到了他身上。
光芒照在他肮脏的衣摆、脸庞上,他眼里噙着的大片雾霾也变成泪珠砸向门坎。
他不想,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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