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牛排’？”海德疑惑地重复了一声。
“咳，你听错了，他喊太大声了声音跑调。”哪怕是情况紧急，沃尔夫还是忍不住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一句。
“我的祖宗啊，副团长你还优哉游哉地干什么啊！‘牛排’暴走了！那么大一个‘牛排’，哎呦我们都快压制不住了！”大步迎上来的黑翼骑士团骑士气急败坏，非常不给面子地大声重复道，“就你非要带的那头红龙幼崽！”
红龙？牛排？
海德加重音重复道。
“你闭嘴！什么‘牛排’！”沃尔夫一把捂住那张口无遮拦的嘴，“那是一头血统尊贵的红龙幼崽，人家是有非常伟大响亮的‘沙拉曼德’这一名字的！你在瞎叫唤什么！”
“沙拉？什么沙拉？它又不吃沙拉！哎呦，名字怎么样都可以啊，你赶紧过去制服它吧，它安静下来我叫它爸爸都行。”还在状况外的部下急得都快哭了。
“……你丢不丢人，一头拴住的红龙幼崽把堂堂黑翼骑士搞得哭爹叫娘的。”沃尔夫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他整个人已经被没大没小的部下拽住朝驻地拖去，他只能嘴上不住埋汰道。
“它会喷火啊副团长！”部下嫌沃尔夫太慢，边和沃尔夫对话边还在不停催促。
不光是沃尔夫，旁观的海德都有点疑惑了。
黑翼骑士团常年驻守西部边境，而帝国最西部和深渊森林接壤，作为大量魔兽诞生并寄居的老巢之一，魔兽清剿可以说是驻守西部必不可少的一环。事实上据他所知，帝国每年会划拨高额预算供黑翼骑士团定期进入森林进行大型剿灭任务，当然剿灭的魔兽身上有价值的部分则会上缴帝国。
虽说龙的破坏力比一般魔兽要强，但是对这些身经百战的老练骑士来说，别说一头喷火的幼龙了，就是那头龙把房子吞了这些骑士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吧？
沃尔夫已经冷下脸开口指责：“你们又不是第一次应对魔兽，按照平时的训练，分成三队，一队负责压制，一队负责诱敌，一队负责现场维护，队内保持两三人一组不要落单，区区火龙还不能压制吗！”
在外人面前，沃尔夫副团长不忘给足自己面子，充分展现自家骑士团的训练有素。
殊不知如果现在海德手中有黑翼骑士团的介绍册和笔的话，他可能会在纸上将都城众人皆知的“黑翼骑士团特质冷峻稳重”划去，批注一个“神志不清”。
“这里是都城啊副团长！这里！周边！都是建筑！损坏了要赔钱的啊副团长！平时他喷火烧了森林都没人在乎！”部下说着说着已经要被自己吓昏过去，“‘牛排’已经把临时驻地一半的建筑移平了，团长之前说过那是一百年前的老房子啊！”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滞了。
片刻后，沃尔夫也大惊失色道：“一百年前的老古董？团长为什么要让我们住这种地方！他哪来的预算？坏了一块地砖我们赔得起吗？”
“还不是团里的魔法师‘妖言惑众’说要让龙亲近自然啊！芙洛拉城大地方啊，寸土寸金，哪来的‘茂盛的密林环境’？也就这偏僻旮沓树多草多，不是号称是这个豪华老宅自带的庭院来着。”
下属哭丧着脸，在发现副团长终于理解他的烦恼后，他忍不住抱头痛哭。
“我们可以睡露天啊！团长他在想什么啊！那可是龙！整整四头龙！我们能管得住让龙不要啃了古董吗！”沃尔夫抓狂一般挠了挠凌乱的头发。
“团长说回都回来了，场面要撑足，睡露天要被银鳞的老头子嘲笑了！”下属费力回忆了一下，模仿着重复了威尔团长义正言辞的话，“什么来着，‘本团长决不会允许银鳞那群暴发户嘲笑我们，西边的穷鬼骑士团回来讨饭的！’”
“他要脸还是要钱！”沃尔夫有些崩溃，“‘沙拉曼德’怎么样了？”
“‘沙’什么？（“别装傻！”）大概就是环境不适应吧，”提及正事，下属稍微正经了些，苦哈哈说道，“它还小，头一次待在这种小地方，可能也有些憋屈。”
“也是，毕竟是我心尖尖上的宝贝崽子。”作为龙骑士，想到自己的搭档，沃尔夫也愁眉苦脸道。
“憋屈就需要发泄，它已经推倒了一幢楼，烧了庭院里的珍稀玫瑰丛，还砸了几个前屋主请人专门雕刻的石像……”下属草草算了算沃尔夫的赔偿金，不禁有些佩服。
“熊孩子就是欠打！该死的，团长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沃尔夫恨不得昏死过去。
“是啊，这次应该团长全责！”下属很给力地附和。
“虽然我很想继续听二位这么插科打诨，不过遗憾的是我们到地方了，”海德及时制止了两人话题越跑越偏——毕竟他也不是很想听骑士团的人在嘴里以下犯上——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想了想补充道，“现在努力一下，可能还能挽救几块地砖吧。”
其实用一片狼藉来形容都算美言了。
远处已经有好几处建筑物倒塌，大理石地砖布满裂痕，雕刻精美的石柱早已断裂，疑似正门庭院的地方只剩下黑色的焦土。
除此之外，海德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在眼前跑来跑去：黑翼骑士团的骑士们就像无头苍蝇一般，他们所有人都几乎在哭喊着相差无几的内容。
“‘牛排’啊，你烧了我吧，你烧我都别在喷房子了！”
“救命！我未来三十年的退休金透支了够赔吗！”
“啊！那个雕像看着就很贵求你别踩……不！”
“我要不现在申请因公殉职吧！”
如果忽略骑士们不像样的哭喊内容，现场倒也不算混乱不堪。
骑士们确实按照刚才来的路上沃尔夫形容的那样，分成三队执行任务，且每队都保证了队员是成组的，不会落单，虽然这次只是对付一头龙，不过这种配置能在更加混乱的围剿任务中保证个人不存在死角，是非常简单实用的作战方针之一。
混乱中心便是暴走的红龙……“牛排”。这头龙体格庞大，完全伸展起来几乎和现场的主屋等高，粗壮的脖子上牢牢拴着锁链，随着它暴躁不安地喘气，全身赤红的鳞片也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实在难以想象那样气势汹汹的生物只是一头幼崽。
发觉现场比想象中井然有序，海德不自觉慢下来，他抬眼看了看沃尔夫。沃尔夫粗看一圈确定没有伤员，也暗自松了口气。
感受到海德的视线，他下意识挺直腰板，试图炫耀一下骑士团的实力，奈何背景音实在不配合。场面虽然乱中有序，但也确实充满了黑甲骑士们的鬼哭狼嚎。几乎所有骑士都是哭丧着脸跑来跑去，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
在这等诡异的伴奏下，沃尔夫有一瞬简直无地自容，他额角青筋抽动，大踏步上前斥责道：“你们是骑士，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
“副团长来了！”“太好了是副团长！”在骑士们的欢呼声中，有人大声说道：“副团长！这些损坏能报销吗？你说能报销兄弟们就上了！”
是了，现在现场的骑士们都只是在进行被动的防御以及远远地安抚幼龙，要是进一步的动作刺激到了红龙，红龙也许会应激地进行更大幅度的破坏。
海德奇迹般地想通了骑士们的行为。
“你们这些人！受封为骑士许下的誓言还记得吗！现在周围的居民饱受魔兽的困扰，而你们还在这里斤斤计较什么！你们应该赶紧挺身而出、守护弱者！”沃尔夫大声发表演说。
“周围的居民？我们住这么偏哪来的居民，这里唯一的弱者只有我的钱袋子！”骑士中有人毫不客气地回复，“副团长，能不能报销你给句准话啊！成了兄弟们就上了！”
“闭嘴，你们是哪里来的地痞流氓吗！赶紧给我解决了这团乱子。”
也不知道是双方激烈的对峙还是高亢的喊叫声刺激到了幼龙，原本稍微有些平静的红龙又开始有所动作。它扭动身体挣扎起来，一甩头抛开正前方的骑士，扬起脖子，喷了喷气，然后居高临下地俯视起地面这些吵闹的人类。
庞然大物的注视总是令人胆寒。
那头幼崽凝视着眼前的人群，赤金的兽瞳闪烁着狩猎者的光芒，在众人屏息之时，这头通人性的幼龙舒展双翼，随即一扭头，龙嘴一张，作出一副要喷火的样子。
骑士们快昏过去了：
“不要啊！那边是主馆！不光要赔钱我们还没地方睡了！”
“谁去挡一挡！谁皮厚肉粗去挡一挡啊！”
骑士们绝望的呼喊此起彼伏。
几乎在同时，海德和沃尔夫有了动作。
随着火焰喷出，海德朝着红龙对准的方向跨出一步，制服上银光闪烁，风魔法属性的魔法阵一一亮起，加速、悬浮的魔法层层叠加，不过眨眼，他比火焰还快抵达了建筑物前。
巨大的火球伴随着热浪扑面而来，海德不疾不徐地迎着火球伸手，张开手的一刻，火球便凶残地撞了上来，火焰却在接触到指尖的瞬间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两股力量在半空中激烈地碰撞，最终火球被冲散，冲开了一阵气浪。
那强大的龙火竟被人一只手压制了！
红龙仿佛被挑衅了，它晃了晃脖子，狩猎者死死盯着眼前胆大妄为的人类，酝酿着下一次攻击。
海德则毫不畏惧地与龙对视。余光中他注意到沃尔夫的身影，机敏的骑士早已趁此时机绕到了红龙身后，他放下心来，便继续不动声色地吸引着红龙的注意力。
沃尔夫灵活地穿梭在废墟中。他在红龙的视野盲区里一个助跑，靠着自身的强大的身体能力以及魔法辅助高高跃起，与此同时拔出了一直别在背后的重剑，然后借着重力狠狠一剑砸在了红龙后脑上。
那声巨响听得海德也不住皱眉。
事实也证明非常有效。
沃尔夫非常简单粗暴地一剑就把这头龙崽砸晕了。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海德挥手粉碎了眼前高高扬起的砂石。看着下方又在大呼小叫的骑士团，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降落到地面。
“厉害！那可是龙火啊，你的防护魔法阵等级好高啊！”不知什么时候凑上来的沃尔夫羡慕地看着他的礼服。
确实，他在礼服上布置的魔法阵中有好几个高等级的防护魔法，会根据时机发动。
“那也是龙脑袋，被你一剑砸晕，你这是有多大的蛮力。”海德也感慨万千。
“哎，那也是有魔法加持的，”沃尔夫挥了挥手毫不在意，“我就算去了骑士科也没有荒废了魔法修炼的。”
“加速及强化作用的风魔法，而且是水准相当高的程度。”海德脸上似乎也有了几分真切的笑意，他赞美了几句，“读书时代你明明更喜欢火魔法的。”
话语刚落，他看到沃尔夫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热切的视线搞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摸了摸脸颊，感到疑惑：“请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什么嘛，这不是完全没变……”沃尔夫低声嘟囔了几句。
海德没有听清，正要上前一步，沃尔夫却突然抬手，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一个温暖的东西在他的脸颊上擦了擦。
那是沃尔夫的手背。
用手指的话就显得太过亲昵，沃尔夫像是掌握着两人间无形的距离感，只用手背轻轻在海德的脸上擦了擦，转瞬即逝。
他不知何时脱去了手甲，海德短暂地感觉到了那略粗糙却温热的触感，因着自己过低的体温，那点温度简直像要灼伤人一般。
海德有一瞬间不知如何是好，他难得有些迷茫地看向沃尔夫。
沃尔夫回视那仅剩的灰色眼睛。
夕阳如同绚烂的火光，倒映在深沉的灰色中，在这突然而没有任何情绪流露的瞬间，那充斥着假笑、遮掩和逃避的眼睛好像有短暂的一瞬变回了曾经的通透。
“脸上，有灰。”沃尔夫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解释了一句。
“啊，谢谢。”海德呆呆地回道，手不自觉抚上了被沃尔夫触碰过的地方。
“不，今天应该谢谢你，这屋子烧了我们就得睡大街了。”沃尔夫夸张地笑了笑，然后像是想起什么，转身死死盯着身后的骑士团成员们在收拾残局。
不能再看到沃尔夫的表情，只余一脑袋支棱的红发在夕阳下张牙舞爪。
海德也随之转移视线，却不巧瞥见沃尔夫的耳朵，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里好像泛起了一点微红。
在终于处理完手头要紧的工作躺下时，夜色已深。
下午海德本来并没有计划去黑翼骑士团的驻地，只不过担心骑士对于魔法生物的习性不够熟悉惹出什么事端，乱子结束后他还是尽心尽责地和沃尔夫提了一嘴注意事项，不过在发现黑翼骑士团比自己想象得要准备充分——也远比想象得更加乱来之后——无意去打扰别人家善后工作的海德便又一次辞别了沃尔夫回家。
他并未在芙洛拉城单独买房，只在自己的办公地额外开辟了个房间权当自己的家。
是的，除了裁判官的工作，皇帝陛下还给了海德首席魔法师的封号。这封号也并非徒有虚名，为了匹配这个称呼，他也是需要进行与此相符的工作。
海德目前同时管理着帝国的皇家魔法研究所。和医疗研究所相似，魔法研究所也是隶属于皇帝的机构，不过不同于医疗研究所那悠久的历史，魔法研究所是近几年的产物，事实上海德就是这个研究所的第一任负责人。为了匹配他响亮的称呼，皇帝甚至同意单独设立一个部门，也无怪那些贵族大人对于他十分不满了。
当然，部门成立得随意，皇帝似乎也没有指望机构能够拿出什么惊人的魔法成果，因此魔法研究所的成员并不多，虽说历年来将魔法应用于军事的声音一直不断，不过现任皇帝的性格对于制造杀伤性武器毫无兴趣，海德也只顺势每年象征性地发表一些实用的生活魔法道具罢了。
因为是后来设立的部门，办公地址并不在巨梣宫内，而是在中心城区改建了一栋老房子，因那栋房子本身是一座塔楼，魔法研究所又被大家称为“魔法塔”。
塔楼的最下面几层都是下属们的办公区和实验室，最顶层除了海德的办公室，就只剩下他所住的房间了。有好心的下属建议过海德另外购置民宅，不过贪图方便和省事，海德也已经习惯一直住在魔法塔里了。
他闭上眼，睡意却迟迟无法涌现，他无奈却又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坐起身。
这一套动作像是重复了千百次。
他熟练地将魔法灯点亮，提着灯走向房间的另一头，空荡的房间尽头仅仅摆放了一张办公桌和几排高大的书柜。
海德将灯置于桌面，转头细细打量着书柜里密密麻麻陈列的各色书籍。他手指轻轻抚过一本本精装的书脊，几番斟酌之下抽出了一本时下的流行小说，这套书他看过前几卷，作者幽默老练的文笔让人在阅读时不禁会心一笑。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因此至少今夜他希望能够轻松愉快地度过。
他熟练地倒上一壶茶，静静坐下。书桌的位置布置得很好，坐在原地就能透过玻璃窗看到窗外的夜景。
夜深人静，住家的灯火早已迷离，唯有深邃的夜空星河灿烂，熠熠生辉。
他撑着下巴，冲着那无人欣赏的夜景发了会呆，最终打开手中的书翻阅起来。
就像之前无数个难捱的夜晚那样，在众人的梦乡之外，孤独地彻夜难眠。
感谢您的阅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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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一幕 第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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