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戾风声
彭左珰宿在畅园，未去寝屋，先来沐浴。
门栓传开人拨开的走进声，彭左珰闭着眼，听出那人脚步深浅不一，闻到她近身的浅浅熟悉味道，他没有防备的任她走近。
“主子，婢子侍候您沐浴。”
彭左珰搭着胳膊侧脸望去，托盘上摆着从内到外的衣物，胆大的丫鬟低着头，着了件不合府制的袒胸襦裙。
意会到她来意，彭左珰没动，问：“环姨娘命你来的？”
“姨娘这几日身子不方便，婢子愿意侍奉主子就寝。”
彭左珰摇了摇头，肯定不是易环指使，是他在畅园脾气太好，随便一个下人起了心思就敢爬他床。
许久听不到他出言，萃茵狠了狠心抓紧了托盘抬头，“婢子萃茵是真心爱慕郎君，萃茵一颗心系在郎君身上，自知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还请郎君看在姨娘的份上收了婢子吧，婢子一定安安生生事事以郎君为主，不会像姨娘一样违您心意。”
萃茵哀求的同时不免有些得意，依她的姿色虽比不上府里的其他几位姨娘，但小家碧玉别有一番滋味，佳人主动投怀送抱，她就不信郎君不心生怜惜。
“本将后院轮得到着你来指手画脚了？”
“萃茵不是这个意思，婢子对郎君忠心耿耿，婢子爱慕您多时，这才鼓足勇气求您收房。”
彭左珰冷哼一声，胳膊出水，搭在桶沿问：“本将若不应，你就霸着本将袍衫吗？”
萃茵连连摇头，羞怯道：“不是，婢子是侍候您的，婢子这不是想着，若您愿意……不弄脏您衣裳吗？”
“倒是个想的周到的。”
萃茵露出柔媚的笑来，下一秒被他的一句话把她打回原形。
“可惜是个不本分的。”
对上他冷淡至极的眼眸，萃茵不敢看他裸身出水，低垂着脑袋。
彭左珰光脚立在她身前，慢条斯理的一件件套上窄袖衫。
极具压迫感的睥睨笼罩着，他越不说话，萃茵心中的害怕愈甚，最后的蹀躞带佩戴好，她忍不住瘫坐在地上。
无言的氛围流淌，萃茵怯懦求饶道：“主子……”
彭左珰走后是长一进来，将她捂了口拖远了，畅园少了萃茵的位置，提拔或再买一个就是。
“你手底下的人不安分，你身为一园之主，管好底下人是你的分内之事。”
易环握着半干的发尾惊诧回头，瞬间联想到发生什么了，回怼道：“有人得手了？只想你嫖别人不许别人看上你吗？”
彭左珰寻了个椅子坐下，强调道：“她现在是你的人。”
“哈，你才是她的主子。”
看他脸色有些难看，易环故意道：“她碰你哪了？你让她得逞了？真是个胆大的女娘，对你上下其手，心怀不轨，啧啧啧。”
“阿环，你再多说一个字，本将和你做刚才未完之事。”
易环早有免死金牌的哼笑，“我来葵水了，你要办事，整个府上有几十号女娘。”
毕竟他们主仆阶级分明，各个以主为天，就是彭左珰要她们的命，也会拱手相送。
彭左珰岂是顾及之人，看她狡黠的笑不免不想打断，不轻不重的说了几句令她管人的话。
暴雨无情，夏暑被豆大雨滴冲刷，消不掉的是晚间的闷热，声势浩大的闪电劈亮大半个天地，易环在雷声中醒来。
细听起来，雷雨声中还有别的声音。
是有人的呼救声！
易环猛地起身，快步裹上大袖衫，还未走到隔间躲起来，关着的门被人持刀劈开。
“彭贼呢？”
来人手中窄剑上的血还没被冲刷完，连成线的向下滴。
易环右手紧握着花几上的细瓶，放粗声音快速说：“在二进院，过了花廊厢房就是他的院子，正屋就在书房旁边。”
“别想耍什么花招。”那人见她交代得这么快，拎着刀要上前。
“我怎么敢骗郎君。”易环哎呀一声，厉声道：“我被他抓来逼不得已，请郎君饶我一命，我必为你祈拜所愿得成。”
黑巾露出的两双黑眸瞧了她一眼，竟是觉得她没有威胁带着消息走了。
两声惊电响了又落，易环才敢出声唤道：“萃雪？”趁还未有人再来，她躲进樟木衣箱，双手互掐着减轻惧意，尽力放轻呼吸。
有人来杀彭左珰，能进内宅想必有不少人，她只需躲着，等无人戒备了再逃出去。
箱里太寂静而外面的雷声又太远，易环头顶突然传来动静，来人比她反应更快的抓她出来。
“阿。”
“哈，藏得还挺严实。”
这是易环第一次见持剑杀过人的彭左珰，对上那双内双却暗含平静杀意的双眸，易环竟感受到了比刚才那人更深的惧意。
彭左珰左手拉着她向外走，边道：“仇人上门，你随我出去避一避。”
一路安静至府后隔巷，前面走着的男人突然踉跄了一下，亮光大作，易环才看清楚他背后的血淋。
暴雨冲着后背，彭左珰撑着走远了两条街才放松些警惕。
易环悄声摸上了躲起来前防身的簪子，簪头在离她半臂的距离被劫停，对上他清醒泛寒的眸子，易环无趣的松开金簪。
“阿环，你趁人之危？”
易环挣开他的桎梏，肯定问道：“你试探我？”
彭左珰没答，剑刃割下里袍结成条，绑住伤口止血。
易环细想从出事到现在的不对劲，条理清晰道：“你故意的，你要是真的出事，他们不可能不护主，这是你的迷惑计。”
“真够狼狈的。”
“阿环不知道有时候藏拙也是一种策略吗？”
假装逃命也不急于一时，彭左珰反握剑柄，剑尾抵上她下颚，打量审度道：“倒是不知道阿环还有这一手。”
易环就知道他必有后手，她杀不了他，顺从的被他胁迫，她安静的眼眸没什么波澜。
“要是那人要杀我你的人会阻止吧？”那她说的那些告密的话他也知道了。
“阿环倒是了解本将的住处。”
他的杀意太浅，易环保持不动，风轻云淡着一双眼和他对视。
脖颈前的威胁被撤去，彭左珰丝毫没有求人的态度，“所以，本将现在需要阿环来助我脱困。”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救你？”
彭左珰笑意渐深，伸手拍了拍因雨而加重的袍摆，“他的坟前你还没去过的吧？”
阿于？
易环震然抬眸，又快速低眸掩下情绪的动乱，乍然又听到他的名字，心里反而有种堵闷之感。
棺椁一别，阴阳相隔，她与朝览纡此生都没有了再见的机会。
“阿环，不是本将需你援手，是你需要我不将你当作弃子。”
对比于府里被留下的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妾，跟着彭左珰还有一丝生路。
“好。”因为那座飘零的坟，易环愿意当他布这局棋中的棋子，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去村县。”
彭左珰算的很准，也很胆大，俩人在恭州的直辖县落脚。
初秋的田埂成块的排列着青黄相接的番麦，遍野的灿黄与远处的青山融为一景，三三两两的半大孩童捧着衣摆结伴跑过来。
易环在土路上散步，在那群小孩跑来时笑着问：“去哪了小全？”
“环姐姐，我们摘红果回来了。”
每个人都用下摆包着几颗长着黄褐雀点的果子，新鲜的根蒂还带着山楂独有的草木味。
易环认出这是山楂，问道：“好吃吗？”
不到彭左珰腰腹的男童有些犹豫，易环还以为他是不舍得给，没有强要道：“姐姐就是说笑的，你摘的留着自己吃。”
“不是姐姐，红果不甜，我怕你们吃不惯。”
拇指大小的果子核多，易环以为是酸中带甜才会令小孩觉得不好吃，入了口，才知道是品种不一样，舌尖的噎涩滋味着实令人说不出好吃的话。
彭左珰立在身旁，小全惧于他的不怒自威不敢搭话，两个果子全在易环手上。
“好玩才去摘的吗？”
“为了饱腹，这样阿娘阿耶也能多吃豆粥。”
身处即将成熟的粮食堆中却听到这样的话，易环不免动容，弯腰摸了摸他短茬的头发道：“小全真乖。”
金黄的麦穗大多齐整排列着，一块一块的麦田写着同一个名字，税缴吃掉一半劳动力，田庄庄主再吞掉大半。
他们的父母亲手栽种收获，怎么也填不饱自己的肚子。
“这样，姐姐这有一块饼，你们几个一起分着吃好不好？”
在一众应好声中，易环半蹲下来，尽可能的平均分配，照顾到每个小孩。
彭左珰低眸望着，黑眸闪动一瞬，一刻不落的将她此时温柔的一面记在脑中。
这样看着，那些善良使人有副圣洁的形容词也生动起来。
“阿环还是一样喜欢给人干粮吃。”和她一同看着小孩的背影，彭左珰忽地感慨的出声。
“若我知道，一定不会和你说话，更不会向你伸出手。”
彭左珰笑她玩笑话，霸道说：“晚啦阿环，你我的缘分最早，你该是我的。”
天地辽阔而眼前人又太安静，彭左珰主动道：“本将身边有什么不好吗？我又何曾委屈过你。”
“或许没有吧。”
易环侧脸仰头，粗衣更衬得她素朴，浅淡至极又有种不食烟火的疏离感。
二人没有待得太久，在连续见到长一长三之后易环就猜到彭左珰布的局时机到了。
“你要反击了？”
彭左珰拍了拍她马背，臂肘碰到腰间剑鞘道：“有些事还未完，你们去前头等我。”
驾马回程时，彭左珰隔了一柱香时间才跟上，易环盯着他以帕拭手的动作察觉到不对，心下浮起抹不安，勒马质问道：“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血腥味？”
将巾帕扔给长一，彭左珰坦白，“阿环如此聪慧怎会猜不到？”
“你，你回去杀了他们一家。”
彭左珰站在马下，伸手握住她拿不稳的缰绳，对自己的行为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适才同他们告别，转眼就提剑砍杀，彭左珰，你是杀人恶魔吗？他们又不是你的棋子，你怎能冷血至此。”
易环惊怒看他，满眼的不赞同，“他们死了不是更有暴露的风险？”
“他们活着本将风险才大。”
“他们收留了你却得来你恩将仇报，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彭左珰冷静抬眸，陈述道：“本将不喜那畜牲。”
“你之作为比不得犬类。”
袖中还放着小全送的山楂，易环砸他怀里，声音变哽且愤愤道：“你不配他们的真心。”
“阿环，你都说了，我的真心被畜牲吃了。”
两天的不急不忙过去，随着送信的频率越高，二人共骑一匹马，赶路进程也在加快。
身后的人墙又壮又热，易环裹着披风挺着脊背距之有一拳距离。
“阿环，你怕死吗？”
易环漫无目地看着萧索的山道，在想上一次秋，她和朝览纡约定了上山找五角红枫，在合抱的那棵树下，易环又一次主动亲了朝览纡。
“今年的五角枫还是红色的吗？”
“什么？”
易环失落回神，寂寥道：“没什么。”
彭左珰腔调里没有被迫起事的气虚，满是势在必得又故意示弱道：“哎，哥舒尔当政，民不聊生，我勉强捡回一条命，不忍见百姓受苦，强撑着病体抗敌，如此大义，必得群呼而应，一同讨伐胡贼。”
“虚伪。”
彭左珰勾唇，贴近道：“而你阿环，要时刻跟着我，照顾重病的我，照顾到奇迹出现。”
“你说的种种都是你的筏子。”
算上长一统共六人随行，各个身姿矫健肃静练达，更遑论他在暗地里布下的局，彭左珰早在舒尔用权势强压他的时候就做好了反击准备。
之所以示弱，不过是给胡人上眼药而已。
易环硬着声音，反其道诅咒道：“我怕你活下来。”
“哈哈。”
彭左珰伸手捏着她脸颊，低头咬上去，不知是谁的唇瓣先流血，唇齿交融间，沾的俩人唇色艳绝又争锋相对。
“阿环只需记得，本将若死，你必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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