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沉落,暮色四合,寺里的钟声空灵旷远,在竹林里荡起层层涟漪,所有的小沙弥都去做晚课,竹林的游客也相继离去。
古寺的后山种满了松竹、槐树、芭蕉,立秋的前一夜,骤然飘起小雨,风和雨吹得竹林哗哗作响,松枝轻颤,芭蕉淋雨,四处热闹,却透着静谧。
麻犬蜷缩在一片半人高的芭蕉叶下,一动不动,目光紧紧锁定不远处的微弱灯火。
不同于宝殿寺前,那里站着数十人,分作两列,为首之人,身着皂衣,腰挎佩刀,环顾四周的眼如鹰视狼顾,透着精光和凶狠。
一道声令划破淅沥雨点,橐橐的靴声踏在青石板上铿锵作响,向不远处的小径肃杀而去。
麻犬矮下身子,未发出一点声响,心中却知,他们迟早会找来。
这批人已经追他好几天,幸好他发现得早,没有将人带去不谢的酒肆。
发现这批人后,他在城里兜了几日,却怎么也甩不掉,最后就近逃上这座山,山里香客多,原本以为能助他逃脱,不曾想,这些人追得更紧,竟将他逼至绝路。
不作他想,见对方率人朝另一个方向潜去,他立刻委身朝坡下走。
沈宁溪今夜深受打击,逃离袁昭后,身心俱疲,待回过神来,才发现天色已晚,天上落下几滴零星雨点,赶紧抄另一条上坡小道,准备回寺里。
沿途偶有小寺里的灯火透出窗外,照亮山间小路,不至于太过昏暗。
夜深人静,山路崎岖,此刻她才意识到孤身一人太过危险。
她一路小心翼翼,若遇到落单的沙弥,便故作镇定的走几步,一旦四下无人,就立刻加快脚步,匆匆上山。
这不曾想,再一转角竟又遇上一人。
黑影猛地一窜,沈宁溪被吓了一跳,对方显然也被她吓得不清,将手里的绳索掉了出来。
她见到绳索,没来由的心头一跳,加快脚步,佯装没有瞧见,继续上山。
麻犬仓惶收起绳索,动作忽然顿住,渐渐地抬头,他认得此女,那个小沙弥称她为“贵女”。
只有身份极为尊贵的女子,才能在寺里得如此称呼。
观她身上衣着,微弱灯火伴着清亮月色,她的衣服透着令梅子姐艳羡的色泽,再看她逃亡的神情,一看就知是高门大户里跟人私奔却被负心汉抛弃的落魄世家女。
顿时心生一计,复又拿出绳索。
沈宁溪见对方步步向自己逼近,绳索在手上缠绕发出紧绷的滋滋声,心神发紧,赶紧掉头就跑,“救命......”
“闭嘴。”
沈宁溪虽然会一些拳脚功夫,但在山里经受多年严格训练的麻犬比,根本不够看,不多时,麻犬就用麻绳扼住她的下颌,在身上捆了几圈,最后在身后打了个结。
做完绑架,麻犬心中稍定,带着人质继续往山下走,不知走了多久,沿途庙宇愈发渐少,几乎见不到一丝灯光,沈宁溪试着挣脱,越走心越凉。
又走了些许时间,忽然,从林间小道的另一头火光闪动,有几人举着火把向这边走来。
麻犬仓惶拉着沈宁溪往侧面的山上跑去,对方很快听到丛林竹枝的动静,加快脚步,向这边寻来。
山道没有坦路好走,麻犬也知道动静大,不敢再往里走,拉着沈宁溪在道边石头下躲着。
沈宁溪脖间架着匕首,眼见着那几个人向这边逼近,为首之人,恰巧有几分熟悉,正是她十分厌恶的寇戎。
*
寇戎在道边双手叉腰,面向山上,鹰目几次从沈宁溪所在的山石前划过,沈宁溪吓得一动不敢动,不仅是因为脖子上那把刀,更是怕自己被寇戎认出。
沈家贵女丢不起这个脸。
“搜。”
一声令下,其他兵卫便要向越过山沟,准备搜山。
沈宁溪的心,咕咚如雷。
就在她心中已经开始计划要怎么编造谎言时,忽然,树林里传来一阵异样。
她方一察觉,脖颈便传来一阵刺痛。
晕厥的那一瞬,她看见一个黑影从松树上飞跃而下,直接跳到山道上,落在寇戎面前。
*
麻犬吓了一跳,却不敢真的伤人,连忙撤了刀子,顾不上看人质究竟如何,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
“寇千户,好久不见。”王靖宗嘴角挂笑,盯着寇戎道。
寇戎佯装镇定,“这么巧,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你。就你......一个人?”
“当然。”
寇戎笑了,“阿豨,咱说话就不要再遮遮掩掩的了,这山里还有谁,你我心知肚明,不然,我也不会深更半夜的,美人窝不睡,跟你在这儿吹凉风。”
“说的也是,”王靖宗收了笑,眼中带刀,淡声问:“你想怎样?”
“跟我走,那赤霞山里的东西,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我这人不喜欢威胁。”
“我这也是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打赢了我,我就跟你走。”
“这是你说的。”
就在这时,山道上路有人小跑过来,手里抱着一把琴,附在寇戎耳边说了一句话。
看到那把琴,王靖宗眼眸微眯。
寇戎听完手下的禀报,目光惊疑地看向王靖宗,见他神色冷峻,虽看似随意,但再仔细瞧,不难发现他竟然认识这把琴,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朝属下挥了挥手,邪笑道:“看来这架可以免了。咱要是知道豨爷的弱点是个女人,早就从这方面下手了,哪还用我查你查了这么久。”
王靖宗捡起水沟里被丢弃的竹竿,随意道:“什么女人?我哪里见过?”
寇戎提防着,嘴里道:“这沈家......”
话音才落,竹竿便已经劈头盖脸而来。
王靖宗下手特别重,招式里驾着怒,没几招,就叫寇戎的兵卒全部被打得在地上哀嚎。
寇戎也好不到哪里去,便是有属下当着,也挨了好几棍,钝痛如麻。
“你便是抢走了琴,我也有的是办法,你要是想护住小娘子的名声,就赶紧给我住手,嚯......”
王靖宗停手,盯着寇戎,寇戎捂着头,被盯得发毛,讪笑:“只要你答应,我保证,今晚一个字都不会外传。”
王靖宗扔了竹竿,冷声一个字“滚。”
寇戎心里“嘿”的一声,到底没敢声张,带着下属连滚带爬地逃走。
王靖宗越过山沟,麻犬见他往自己身前走来,松着气站起身,“豨爷,我......哎呦喂......”
王靖宗一脚将人踹进山沟,蹲下身子,抱起昏迷在地上的人。
*
沈宁溪再次醒来,后脑勺一阵疼痛,昏迷前的记忆回拢,她一个激灵,左右张望。
这是一间规格不大的庙宇,廊下灯笼被雨水洇湿,微弱的火光透过大开的窗门照亮方寸之地,台上摆放的佛像金身慈眉善目,蒲团上跪着一人,双手合十,侧脸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
沈宁溪撑在身下长凳上,身上的衣裳已经干透,她背后靠墙,目光透着警惕。
“阿豨?”
须臾,她不确定地问。
王靖宗没理她,朝佛像磕完三个头,才起身点亮台面上细长白烛,烛火顷刻间舔舐了黑暗,照亮他轮廓分明地侧脸。
“真的是你,阿豨。”
沈宁溪松了口气,声音里,还透着一丝欣喜。
王靖宗动作微顿,灭了火折,转过脸来,“四娘子,醒了?”
沈宁溪心中顿生奇异,觉得他这句话里带着讽刺,却又说不上来缘由,只当他是寻常问候。
不过,她记得昏迷前的事,她关心问:“寇戎还在追你?”
一边说着,她坐好身体,双腿落地,一边整理衣裙。
王靖宗点了三柱香,在佛前三拜。
道:“是。”
沈宁溪皱眉,道:“你不是已经离开沈家,想要躲他还不容易?”
王靖宗动作再次顿住,将香插进小巧香炉鼎,仰头,望着佛像叹息:“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天意。”
沈宁溪微微愣神,想起自己在袁昭那里所受,心中也道,也许这个世上,的确存在天意。
不由得心下黯然。
她又问:“是你救的我?”
王靖宗已经重新点燃三柱香,送到她面前,道:“不然呢?”
沈宁溪看着三柱香,神色莫名,却先说:“谢谢你。”
真心诚意。
一室寂静,王靖宗姿势不变,没应声。
沈宁溪知道寺里规矩,进庙三柱香,以示对佛祖的敬畏。
收敛心神,她执起香柱,走到佛像前,却迟迟没有跪下。
许久后,才膝盖垂落,抬头求神的一刹那,一股热意顿时涌上眼底。
逃亡了一夜,到此时,她心灵才仿佛找到片刻宁静,也就是在这份安心中,袁昭的话,字字句句,如开山劈斧,劈开了最后一道防线。
悲愤、委屈、失望、惊惶,所有的情绪,纷至沓来,几乎淹没了她。
她望着佛像,佛祖的眼里透着普渡众生的仁爱,仿佛悲悯,仿佛无奈。
王靖宗双手环臂,抱在胸前,靠在门框上,看着佛像前,背影愈发虔诚的女子,神情漠然。
不知过了多久,沈宁溪将香插进香炉鼎,转身时,面色已经恢复寻常。
王靖宗盯着她的脸,原本白若灿阳的脸庞,在灯光的笼罩下,仿佛蒙上一层阴翳,眼里的光依旧闪烁着坚韧,让人看了既恨又怜。
他语调平平,似乎带着点调侃,道:“四娘子,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沈宁溪知他会问,漠然回:“这不关你的事。”
王靖宗嘴角微扯,豆烛的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在他周身笼罩了一层温柔。
他低头浅笑,说出的话,却如月般,浸着凉意。
“实不相瞒,褚夫人从扬州来建康的路上,我恰巧出城碰上,在回城路上听二人交谈,就已经得知贵女身世,如今见贵女落得这般田地,不由得心生悔意,若当日在下进城,便第一时间将这则消息告知贵女乃至府上,或许,贵女能有一线生机,而不是被困内宅,忍饿受辱,任人鱼肉。”
沈宁溪目光一怔。
王靖宗转头望向她。
眼神比身后的夜雨还要澄澈,干净明亮,仿佛透着光。
他目光锁定身前人,问:“请贵女指示,若时间倒退,你以为,在下当日应当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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