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宁溪眉头微皱，道：“你身为我的马夫，遇事应该和我说，应该如何做，我自有决断，何须你来替我选择？”
答案还跟从前一样。
王靖宗轻笑，嘲讽从咽喉处发出，“娘子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沈宁溪眼里透着疑惑和茫然。
王靖宗掀眸，淡声逼问：“娘子会主动昭告天下吗？”
不等沈宁溪回答，他又进一步逼问：“还是说，提前完婚，尽早骗取袁沈两家婚事？”
“娘子打的好算盘，待婚事一成，身世大白天下，袁沈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认了这门亲事，唯一得利的便是你褚家母女二人，左右逢源，占据高位，还假装清高，扬名立万要替三家斡旋，从中得利。”
“你！”
被说中心事，沈宁溪本就恼羞成怒，又见他满口胡言，顿时怒气横生，“你一个马夫，要你多管闲事！”
“我多管闲事？”
王靖宗忽然凶相毕露，挤压了一夜的火气，终于在这一刻释放。
沈宁溪一懵。
见他面目狰狞，难得露出几分害怕，见他一步步紧近，不由得跟着后退，直至靠住供案。
王靖宗盯着她，怒道：“若非是我，金贵无比的四娘子私自出逃，被男人挟持在山里过了一夜，只等天一亮就会被传得人尽皆知；若非是我，四娘子的真实身份早就传得满天飞；若非是我，四娘子还能活到现在？若非是我，四娘子拿什么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凭什么高高在上的姿态和我说话！”
他一字一顿：“你.....也不过是一介商女，也配清高？”
“啪。”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彻寺庙寰宇。
沈宁溪颤抖着手，指着屋外，咬牙道：“滚，滚——”
王靖宗瞪她，冷哼一声，利落转身，毫不回头地离开庙宇。
沈宁溪再次怔住。
半响，顺着供案滑座在地上，那股忍耐许久的屈辱，顿时不堪重负，喷涌而出。
王靖宗没有走远，在廊檐下一掌拍在廊柱上，听到里面泣不成声的呜咽，也没进去。
寇戎拿住琴时，他就知道自己又入了套，见她仍然执迷不悟，他恨不得扒开她脑袋看看里面装着何物。
不过，到最后，他又忍住了。
只能让她自己醒悟。
看今日那样，她距离醒悟应该不远了，若还要继续如此，那她就不值得他王靖宗如此苦心孤诣！
沈宁溪哭得没了力气，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凭着毅力才支撑到现在。
被王靖宗撕开遮羞布，便连最后一丝底气也没了，困意顿时袭来。
她靠在供案上睡着了。
王靖宗听着里面没了动静，也没管，靠在廊柱上守着。
屋外雨势依旧，随着风飘进屋檐，落在庙宇内，庙门也被吹的晃动，发出“吱呀”声响。
寺里的钟声响起，已经到了寅时，寺里的小沙弥已经开始做早课。
初秋雨夜的风开始透着凉意，这次没忍住，王靖宗回到屋里，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罩在沈宁溪身上。
就在这时，沈宁溪倏地睁眼。
两人骤然对视，她眼角还印着干透的泪痕，怎么看像是被欺负的模样。
但两人都没动。
庙宇外，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向这边而来。
“去那里看看。”有人道。
沈宁溪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挣扎着起身，左右环顾，四方大的庙宇，一目了然，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身，唯有一个地方——佛像金身背后。
沈宁溪双手合十朝佛像拜了拜，朝佛像后跑去，跑到半路上，又折回来，拉着王靖宗一起躲到后面。
佛像有半人高，座下有可以容纳二人的空地，沈宁溪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王靖宗塞进去，自己再跟着钻进去，才一进去，就发现这里狭窄得紧，自己只能半蹲，几乎坐在王靖宗身上。
她看着王靖宗，目光隐忍，仿佛受了很大的羞辱。
王靖宗绝不惯着她，推开她就准备出去，吓得她赶紧将他拉回。
沈宁溪差点要被王靖宗逼疯，顾不上尊严，放下黄色帘布遮掩住案门，同时放下倨傲，目光闪烁一瞬，再抬头，眸中夹杂着求饶。
王靖宗这才作罢，撇开眼不看她。
才做完这些，就听见有人进屋的声音，沈宁溪脸上顿时如画了丹青，色彩纷呈。
谢涵懒散道：“走吧，这里也没有，肯定是已经回去了。”
袁昭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担忧，“都怪我，我不该说那么重的话。”
“别自责了。”谢涵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这个女人威逼利诱，以身作饵，根本不是良善之辈，你拒绝她，乃是智举。”
袁昭看了眼燃着的香灰，环顾一周，没找到人，感到失望，转身和好友离开。
远处的声音继续传回庙宇，“她本性纯真，不过是因为遇到变故，才失了心智。”
“人生在世，孰能无忧？能这么算计的小女娘，我就只见过这么一个。”
声音渐行渐远，庙宇内又恢复了平静。
屋外雨势渐停，屋内烛光哔剥。
王靖宗垂眸，昏暗下，静静地看着沈宁溪。
沈宁溪几乎羞愤欲死！
方才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她本能地想要逃避那个让自己豁出尊严的男人，谁料他在背后竟这般说自己，而且是当着王靖宗的面说。
什么“失了心智”，这简直就是当面印证了王靖宗方才的话，她颜面何存！
真可惜，时间不能再次倒流。
粉白的贝齿咬着唇肉，满面羞红地爬出暗洞，一句话也不说，埋头蹲在墙角，做起了鸵鸟。
也就这点出息。
王靖宗心中冷笑，将手里的外衫抖去灰尘，往她身上一扔。
沈宁溪扑头盖面被蒙住，一顿扒拉，才发现，他先前是在替自己盖衣衫。
王靖宗重新回来，在她身前蹲下身子。
“干什么？”沈宁溪语气不好，又羞又恼，还有一丝妥协。
但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后背，他的长发全部裹在粗布葛巾中，露出后背结实又宽阔，让人真的很难忍住不上去靠靠。
王靖宗声音依旧冷淡，“他们很快会再回来，你要是想留在这里被他们抓住，我无所谓。”
说着，就要起身，当真是随时随地就可以不管她死活。
沈宁溪猛地惊醒，“别走。”慌忙爬上他的背，紧紧抱住。
她其实早在逃离袁昭时，就摔伤了腿，竹枝嵌进小腿的血肉中，流了不少血。醒来时，发现伤口重新包扎，就知道一定是他做的。
也不管他有没有看到该不该看的，她现在是真的体会到这个人的冷硬心肠，面对随时可能被袁昭折返抓回的下场，她宁愿面对早就不顾彼此颜面的王靖宗。
而且，这个人确实很有能耐。
她看着王靖宗直接下山，背着她身轻如燕，抄小路，越过山涧，攀过石岩，顺利避过山上人的追堵。
不由心中感叹，就这点，她认识的人中，就没有人能为她做到。
他肩宽背厚，伏在上面，令人十分安心，臂膀遒劲有力，也不用担心会掉下来。
虽然，这个人说话气人，身份地位也不高，但沈家贵女现在已经没剩几分自尊和颜面，也没有心思和他计较了。
山风清凉，沈宁溪的脸贴在王靖宗的背上，他强劲的心跳声传来，有那么一瞬，她将他当作了前世那个王靖宗，她的丈夫王靖宗。
重生一世，许多事情在她的刻意引导下，已经发生了变化，但两个王靖宗都曾给她提出同一个问题。
现在，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王靖宗将她的腿往身上勾紧，明显感觉到后背之人，情绪不高。
他原本不想管，有什么可管的呢？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多余的话，他已经说腻了。
距离天亮只剩一个时辰，大概还有一刻钟，就到山脚了。
他脚步缓下来，终于可以喘口气歇会。
王靖宗忽然感觉到背上之人乱动，心里知道，她肯定又在嫌弃他身上的汗臭味。
轻嗤：“这跑了一夜的路，娘子也别嫌弃，等到了......”
一方柔软绢帛，触上他的鬓角，替他擦去顺落的汗渍。
王靖宗脚步微顿。
沈宁溪擦了汗，复又趴了回去，再次当起了鸵鸟。
山脚下，有暖风徐来，吹得人精神一振。
王靖宗嘴角渐渐上扬，脚步轻盈轻盈起来。
“问你一个问题。”
沈宁溪闷声道。
王靖宗心情转好，她能主动说话，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
“嗯。”
“你觉得褚娘子怎么样？”说完，又补一句，“中肯的说。”
王靖宗眼神幽暗，嘴里道：“什么怎么样？”
“她长得漂亮，是不是男人都喜欢她那样的？”她的声音更加小。
王靖宗嗤：“这个我没办法回答，不过，我可以回答你另一个问题？”
“嗯？”
“这袁沈两家联姻，甭管对方长得怎么样，只要是从沈家嫁过去的，就算是阿猫阿狗，袁家都照单全收。”
沈宁溪扑哧，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骂道：“堂堂世家，不得口无遮掩。”
王靖宗嘴角上扬，继续走山道下山。
沈宁溪心情倏地转好，复又趴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从前，王靖宗恨极怒骂，那袁府有什么好？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地方，你偏要往里挤，蠢瞎你得了！
就在昨夜，她也很想质问袁昭，那袁府，当真阿猫阿狗都能进？
起先她还能保持平静，声声质问，到后来，悲怒交加，仓皇而逃，才明白王靖宗当初恨极的心情。
那真是恨啊，就是恨铁不成钢，也不过如此了。
夹在那场对峙中，那陡遭雷劈的心慌中，那么鲜明。
沈宁溪轻声说：“你说得对。”
王靖宗眼里疑惑，下一瞬，似有所感，嘴角扬起的角度更大。
果然，就听她说：“如果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我肯定会藏住消息，汲汲营营，用最短的时间嫁进袁府，坐实沈少夫人的身份。”
王靖宗眉头一皱，他不想听这个。
沈宁溪又继续道：“所以......如果再来一次，你应该直接将消息公之于众，不要让我有......可乘之机。”
王靖宗脚步微顿，心里如塞了棉花，轻飘飘，却满满当当的。
山谷空旷，清风微凉。
听到这一句的同时，他感觉有一滴冰凉溅落在自己的脖颈，脚步复又抬起，继续下山。
山风里，他轻松道：“好啊，那你得记住，到时候可不能怨我。”
沈宁溪又闷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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