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慧夫人是人牙子“货物”中唯一提出请求的人，她也没有喝到水，还被罚跪。
何冲冲无能为力，跑回来眼巴巴看着乐燎原。冯原落岔开话题，告诉他：“人牙子不喜欢夫人的眼睛。”
何冲冲气性很大却又无可奈何，乐燎原缓声说：“你已经尽力试过，改变不了任何。昨日之事不可追，你只要想想如今的慧夫人，不过是来时路罢了。”
看的出来何冲冲很努力地把脾气往下压，嘟囔着问了一句：“你过去也这样吗？”
乐燎原在看见何冲冲表情的时候选择说实话：“犹有过之。”
何冲冲还是天真，果然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说：“你好歹是农家，怎么会？”
乐燎原没有笑，说话很淡：“农家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做的不好，挨饿罚跪也是常事。”
何冲冲气鼓鼓地抱不平：“那不就是对你不好？为何人人都说对你还不错？”
何冲冲所知来源于一个谎言，但底色并没有变。乐燎原知道他不会明白：“日子难过，自顾不暇，能有一口饭吃，怎么就不能算作不错？”
何冲冲果然想辩而不得，硬声说：“我就觉得不对。”
乐燎原没吱声，冯原落开了口：“那是你要的太多了。”
何冲冲：“……”
乐燎原一口气还没叹完，冯原落说：“就知道你要叹气。”
乐燎原把剩下半口硬生生咽回去了，冯原落眼睛轻佻地转了一下，目光又无声地落回了慧夫人身上。
她没有喝到水，她依旧跪着。
太阳落山以后，寒意就像湖边的水汽无孔不入，地上的潮湿会变成毒蛇一样的东西，嘶嘶吐着伤情。
人牙子其实也不算很好的生活，据点就在这附近，沿着不远处干燥的墙根搭了帐篷和录制。炉火昏黄，煮的食物不算太好仍然有充满温度的香气，一冷一热，一干一湿，就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乐燎原他们一直没有走动，近的能听见“货物”们咽口水的声音。
不包括慧夫人。
她平静而安静，甚至让人觉得没有生气。
何冲冲在紧张，担心慧夫人是不是要晕过去了。但乐燎原知道，都是假的。
年轻的慧夫人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她有一双太过明亮的眼睛，却深谙底层人的生存智慧，人牙子叫她跪就跪，当面跪的端正，背身就开始瘫软，渴了知道要水，不给也绝不多说。
人牙子吃完了，拎着吃过的饭碗过来，先是在湖边舀了水，就着剩下的一点碎渣喂给了挨了一天饿的“货物”们，“货物”们嘴长得很大，因为急促发出有点像猪吃食的声音。
何冲冲别过了头。
他或许觉得恶心，又或许觉得不忍，但慧夫人并没有吃上，因为她才第一天来。
碗中残渣不剩什么了，碗荡过几次水，重新变得干净。
炉火息了，帐篷里的鼾声自无声起越来越响，如山岳震动，在寂静的场景里极为清晰。
意味着这也是慧夫人记忆中极为深刻的一个细节。
慧夫人从始至终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明月高悬以后，慧夫人回头看到身后的同类都已经睡着了，他们的脸明明灭灭在幻境中如同一场并不真切的幻觉，才身体一歪席地而躺。
何冲冲问：“她连自己人也防备？”
“什么自己人？”冯原落说：“你戏文看多了。”
越是看似同类越容易相互背刺，何冲冲一看就是没经历过吃过亏的，冯原落话说到这里，乐燎原不欲再说，只是仰头看着云层变换，挡了明月，又自归去。
冯原落说：“时间过得很快。”
乐燎原说：“时间过得很慢。”
在幻境之中自是一带而过，但这是慧夫人的记忆之境，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每分每秒。
慧夫人醒的时候，明月依旧在，看上去还是一片夜色，太阳并没有出来。
她睁开眼睛，如瞬间惊醒的兽，但身体一动不动。
隔了一会儿，她才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维持着跪好的姿势。
慧夫人时间掐的好，等她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如灰纱一般，吹散了一层又一层。
她的同类陆续醒来，人牙子鼾声止歇，从破烂的帐篷里神志不清地走出来。
人牙子又给“货物”们喂了些水，有一个小姑娘动不了了，冷水兜头浇下，硬生生激醒。
装死！
何冲冲很愤怒，但即使物伤累己，乐燎原看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感觉了。他注意看了小姑娘的面容，仍旧是模糊的。
人牙子把他们捆手的稻草穿成一排，如同绳结上一个个蚂蚱，往闹市带。
何冲冲听到人牙子同伴说早点卖出去时耐不住火气，问：“他们为什么不逃？”
乐燎原说：“能往何处逃？这些人都是贱籍，不被这个卖，就要被那个卖，非得有个去处了，才算是安身。”
冯原落则说：“就说修真界，无名无姓无根基之所谓修士，除了去乐氏还可挣扎一二，又能何处容身？”
何冲冲说：“冯氏大可有样学样。”
冯原落说：“可惜冯氏不是我做主。”
何冲冲又败下阵来，乐燎原语调和缓好似无奈：“你这类比……”
太突然了，乐燎原觉得冯原落是说给自己听的。冯原落轻轻飞来一眼，却说：“郎主独步修真界，所行之事亦不与常人相同。”
天赐者进身得益于乐昭郎，本就是一件不可言说之事，只是条件苛刻加上人数不多才保持低调。冯原落的话语虽然听不出太多的情绪，但可以说是明明白白的表示，此事早已落入世家眼中。
有嘲弄，有不屑，亦有忌惮。
皆由心证。
冯原落笑了一声，调转话头对何冲冲说：“不卖也遇不见你父亲啊？”
何冲冲：“……”
渺渺湖本就是兖州城区鼎盛之处，只是从阴暗角落走到了有光的地方。乐燎原长期待在兖州偏远地方，还是第一次见识兖州闹市，虽然他已见识过修真界高处，仍觉得视野开阔，如临新世界。
是修真界没有的热闹繁盛。
何冲冲的反应说明了一切，他一直以世家家主的身份自傲，此刻还生出些迟来的羞赧。
冯原落哪能看不出来，又是那副闲适自如到招摇的语气，说：“就像凡间的皇帝偶尔也要出宫看看吧。”
何冲冲半天憋出一句：“……修真界可没有皇帝！”
乐燎原听着发笑，哪知冯原落慢条斯理地反问：“是吗？”
乐燎原心猛地跳了跳，何冲冲好似抓到冯原落的错处，越发无辜地问：“你觉得谁是修真界的皇帝？”
好大一顶帽子，冯原落笑了，说：“我又没说现在，你修真界往事集学的不好啊。”
何冲冲脸色变了，这次不受冯原落的激，而是很嫌恶地说：“你魔怔了天天提这旧事？”
说完还心有余悸地撇了撇乐燎原，大概以为乐燎原不知道，乐燎原很平静地说：“郁都王室？”
何冲冲明显吓了一跳，冯原落挑眉：“郎主没给你好好讲讲？”
何冲冲忍不住：“还有郎主的事儿？”
“……”信息来源于乐宴，乐燎原真话都要成假话；“郎主真没说。”
冯原落旁若无人地接乐燎原的话：“郎主有忌讳？”
“只在凌波卷的来历时提了提。”乐燎原再次感受到冯原落对于乐昭郎的介意，面上一味好笑：“郎主有无忌讳，我怎么知道？”
“郁都出凌波卷，凌波卷碎而生四大世家。”冯原落语调如勾，勾的人正要往下听，突然来了一句：“你真不知道？”
何冲冲就像气球被针炸了一样泄了气，对冯原落只剩无语：“你知道的比别人多是怎么的？”
未必就不是。
结合冯原落上一问，大约不仅比何冲冲知道的多，还比乐昭郎知道的多。
“郁都是最初的修真者聚集之地，可以说代表了最初的修真界，有能力者统帅众人，代代相传，就成了王室。王室手持先人飞升之卷……”冯原落轻笑如常：“我只是有一事不解。按理说王室血统纯正，应该越来越强，却传说后期再无杰出之人，凌波卷认主，为何不救主？”
何冲冲自是不屑，说：“郁都覆灭不到百年，你大可问问你的父亲。”
冯原落说：“你怎么知道我没问？”
冯原落有人可以问，何冲冲就没这么幸运了。何冲冲十分警觉，硬是不吭一声。
乐燎原问：“有结果吗？”
冯原落饶有趣味地盯着何冲冲的反应，何冲冲脸色变换，还是缩到了乐燎原身旁。冯原落才说：“无非就是不认主的问题，郁都已经失了对凌波卷的掌控，覆灭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个理由倒是可以解释有关郁都一连串的疑问，但乐燎原偏偏问：“修真界注重血脉便从郁都起，若连血脉都无法保证，那不是……”
令众生苦，而求无用之功。
冯原落反应很快，如不着边际的玩笑，说：“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除非兄妹生子，否则代代相传，总有歪到别处的时候。”
乐燎原犹自无言，何冲冲和冯原落杠上了，说：“我怎么听说郁都王室后期真的有□□之祸？”
乐燎原：“……”
“是真的。”何冲冲还当他不信：“因为王室衰微，能够结亲的家族就少了，再加上血统的事情，当真出了兄妹□□的事情，只是听说生下了一个怪胎，再往后就不知道了。”
冯原落似笑非笑：“你父亲告诉你的？”
何冲冲昂首挺胸：“是啊。”
冯原落说：“何氏家主不会告诉你这个。”
何冲冲争辩：“是我听见的，我父亲和我母亲说，我那时候就在外间午睡。的确是我父亲亲口所说，绝不虚假。”
这个傻子。
又被冯原落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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