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夫人适夜开席，乐昭郎并未推拒。在九重境之中，他红衣正冠而来，如行走凤凰丛，比家主更像家主。
何冲冲过去是很不喜欢这样的场景的，如今却收敛了很多，在秘境之中一遭，如飞速长大，一味端坐，垂着眼，很平和的，看不出任何烦躁不耐的样子。
要不是两个人对上，乐燎原都要觉得何冲冲变哑巴了。
何冲冲在主座左案，右案留给乐昭郎。乐燎原在乐昭郎身边并案，只是稍矮一些。他们之间有些距离，乐燎原只能趁着入座的间隙问：“你伤还好？”
何冲冲来不及回答，便点了点头，他有刹那的失望，但很快归于无形。眼神再对上，已经没有多少说话的**。
慧夫人坐在何冲冲的并案下，和乐燎原相对的位置。
她对何冲冲的变化好似浑然不觉。
燎原靠近乐昭郎，说：“……慧夫人一直在看你。”
乐昭郎亦如浑然不觉，说：“那又如何？”
他们皆已入座，唯独不见冯原落。乐燎原觉得冯原落洒脱散漫，却不是个会无端迟到拿乔的人。慧夫人差人去问，那人不一会儿带回一个纸条，仿佛随意写就的：“冯二公子自说随后就到，命我将此带给郎主和小公子。”
乐燎原不知道冯原落又耍什么花样，却先看了乐昭郎的反应。郎主脸色在这个角度的光下呈现几乎奇异的微笑，然而这笑是冷的。何氏的人将纸条奉上，只有一句话：我伤未愈，不能前来。
这个冯原落，也太胡闹了！
乐燎原想笑又不敢笑，只见乐昭郎如实念出，转给慧夫人看，脸上连奇异的微笑都不再笑。
倒也不必……如此严肃？
何冲冲这时递来一个眼神，轻飘飘的，还有几分对乐燎原的怜悯。
乐燎原：？
何冲冲不如管好他自己。
冯原落铁了心不来，众人便不再强求。席间并不多话，乐昭郎提出明日带乐燎原离开，慧夫人犹豫了一下，只说：“何赢明日就会回来。”
她想等何赢一并为乐昭郎送行，以示诚意。
乐昭郎说：“夫人莫不是关心秘境中事，忘了尘世岁月。何赢明日回不来，夫人还是派人再去看看吧。”
乐燎原出来才知道，秘境之中两日，竟是现实中的四日，乐昭郎不见他回话，又逢胸口一击，直接杀到了九重境。
再往前算何赢离开之时，早已过了凭他的实力和脚程折返的时间。
是乐昭郎做的吗？
他又如何能够预料？
事关何赢，慧夫人稳如泰山的脸色难得没那么好看了。乐昭郎的警告昭然若揭，但慧夫人不过轻声应了一下，不再多做挽留：“那我明日与冲儿，亲自为郎主送行。”
一场宴会草草结束，乐燎原多少有些担心乐昭郎的伤势。但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当他能抗，不由得问：“秘境中的时间有问题，你这伤是什么时候中的？”
“有一天了。”乐昭郎偷偷看他，心道他的确能抗。
乐昭郎乜过他，说：“你竟然敢问这个问题。”
始作俑者乐燎原：“……”
他话语中有一些冷冽而细碎的笑意，不是个计较的样子。
乐燎原觉得他这次来，和过往很多不一样。
好像也没有分别很久，这是怎么了？
乐昭郎来的突然，没有要何氏特意准备住所，就和乐燎原挤在一处。乐燎原拍拍床榻，乐昭郎径自坐上去了，也不动。乐燎原等了一刻，毫无反应——
郎主不想和人同寝。
乐燎原倒也谈不上多想和乐昭郎同寝，就是平白被人拒绝，还是自己的床，很难说是什么好的感觉。他还不好转身就走，就问：“我能看看你的伤口吗？”
乐昭郎还是似笑非笑，把两只手往身边一放。
合着看可以，宽衣解带的事情就劳烦尊手。
这到底是让看还是不让看。
但就和乐燎原不能转身就走一样，现在更不能说我不看了，只能硬着头皮扒郎主的衣服。要是换了别人，只怕吓都吓死了，乐燎原倒是觉得——
还行。
乐昭郎还不到对付他的时候。
但是乐昭郎突然攥住他的时候，他的手连带着郎主的手一起颤了颤。
太近的距离，要不是他过于了解郎主的为人，真要多想了。
乐燎原很难说在这样一个时刻为何又想起陈商，若非乐昭郎当初从天而降，若非他从戏班中决绝的抛出，或许此时此刻，坐在床上的人就不是乐昭郎了。但乐燎原在九重境中已再次见过陈商，哪怕此时此刻，几乎不需要想象的空间，他也无法接受坐在床上的人是别人。
此情此景，只有昭郎。
乐昭郎说：“专心。”
乐燎原近距离看见他躯体之上的伤痕，像一个燃烧的洞穴，他问：“这是伤痕，还是你的灵力？”
“是它们在打架。”乐昭郎抬头看着他，说：“你可以理解为诅咒。”
“咒痕？”
乐昭郎合上了衣襟，说：“是慧夫人对我的诅咒。”
直白而骇人，但当初乐昭郎对乐宴唯有轻蔑，对慧夫人却多了一些不可明说的平静。
乐昭郎容忍乐宴是因为竞争，容忍慧夫人又是为了什么？
乐昭郎和郁都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个有关，不知道现在该不该点破。
房间中燥的厉害，乐燎原思绪混乱，脑子一热：“我去看看冯原落？”
乐昭郎这下真看他了。
好像，是有那么点儿更不对味了。
乐燎原只能腆着脸笑：“郎主不愿意就算了。”
乐昭郎：“……随你。”
乐燎原笑的有点僵硬，只得把心一横，转头就跑了。
冯原落倚在门边，是没趴下就又变得逍遥自在的样子，说：“你怎么来了？”
乐燎原皱眉瞅他，觉得他和乐昭郎一样怪：“我怎么不能来了？你伤好这么快？”
冯原落说：“慧夫人意在郎主，我做什么去凑这个热闹？况且她狠狠算计我这把，我还上赶着给她抬轿子吗？”
乐燎原笑他：“你心气过高，能让你承认被算计，也是不容易。”
冯原落说：“比何冲冲好一点吧。”
冯原落说的轻巧，如羽毛一般，却落下片刻的静默。乐燎原问：“你会和我们一起去徐氏吗？”
冯原落说：“你觉得郎主会愿意？”
乐燎原说：“你不是想走遍世家吗，正好是个机会。”
“我的确想去，但并不想要这样的机会。”冯原落盯着他，说：“郎主亲自前来，劝你乖巧一点，勿再触怒他。”
乐燎原觉得他和乐昭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但今晚乐昭郎怪怪的，冯原落也怪怪的，就像是怪到一起去了。他和冯原落讲话还是比和乐昭郎简单一些，就试着问一句：“我触怒他了吗？”
冯原落说：“你刚刚说的话，留给你自己。平时挺机灵的，净不在正处。”
“……”乐燎原平白挨了一句教训，也懒得计较了，还有最后一桩事，乐燎原现在都谈不上有明确的头绪：“何赢和郁都……”
画中人是郁都人，或许还可能是乐昭郎的母亲，身为见证者的何犹在和慧夫人自不必说，一手提拔上来的旁支何赢，亲自命令去绞杀郁都遗孤的何赢，或许和郁都也逃不开关系。
可看乐昭郎的态度，他是知道后装作不知道，还是从未把这一重放在心上？
很矛盾。
“你还想不明白？”冯原落说：“虽然未知情由的，但这必是郎主的不幸了。”
乐燎原说；“告诉我你的判断。”
冯原落就像并不把这个信息放在眼里似的，轻巧地说：“不是很显然吗？”
乐燎原低下头，看见两个人的影子，无风，所以也不会晃，最多随着两个人的动作轻轻摇曳。
越分越开了。
乐燎原问：“你明日直接回家？”
冯原落应了一声，说：“知道你这次要去徐氏，我们还会再见的。”
乐燎原问：“去烟波渡？”
“相见何需烟波渡？”冯原落说：“两个月，足够了。”
乐燎原狐疑地看着他，觉得冯原落就像在说那就是他的不行了，但冯原落没说完全，加上他这些日子碰上乐昭郎总有些不对味儿，乐燎原就不再问了。
次日辞别九重境，慧夫人带着何冲冲前来送行。何冲冲几乎一夜之间消失了戾气，变得端庄从容，甚至还有一点淡漠。
乐燎原不由得多看两眼，何冲冲问：“我脸上有东西吗？”
“……”乐燎原只能再看一眼冯原落，问何冲冲：“还会再见吗？”
没想到何冲冲说了和冯原落一样的话：“说不定几月之后就会相见。”
太具体了，乐燎原指着冯原落试图开一个玩笑：“你教他的？”
冯原落抢在何冲冲之前回答了：“秘密。”
乐燎原乜他们一眼，缩回乐昭郎身边。偏生冯原落还要大声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
乐燎原：“……”
何冲冲倒是替他叹了这口气。
“若何赢真的出事，不妨大家徐氏相见。”乐燎原以玩笑的口吻对何冲冲和慧夫人说，但是一点都不好笑，他回转目光，问冯原落：“未听说你父亲与兄长近来有事。”
“郎主的伤要治两个月？”冯原落说：“还是徐金一牵住了徐氏太多人，只能让郎主等待。”
乐昭郎说：“去了才知。”
“那便祝郎主诸事顺遂。”冯原落说完看向乐燎原：“小公子保重自身，勿增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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