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其蓝两边介绍了一些情况，徐金一混沌的眼珠看向乐昭郎和乐燎原这边，嘴巴几乎不见开合的动作，却发出喑哑的声音：“……昭郎？”
徐金一一味躺着还好，这样就更加吓人了，但在场的人都没有把恐惧或者嫌恶的情绪露出来。
乐昭郎很平，说：“是我。”
徐金一说：“你和过去不一样了。”
乐昭郎说：“大约是我的衣着和过去不同。”
乐昭郎身着乐氏家主服，自然和过去做掌务时不同，更重要的是，他的家主身份一直不为世家所认同。
徐金一眼珠轻轻一转，就像是摇头了，说：“衣服不过是身外之物，你和过去不同，很好。”
乐昭郎总是在意的，此刻听了，声音便轻了几分，说：“那便如此。”
徐金一喉咙里有稀碎的声音，像是在笑，说：“你真心喜欢吗？”
乐昭郎说：“顺其自然。”
这话难说是不是给面子，徐金一也难说在不在意，眼珠又转了一下，问：“燎原？”
乐燎原心中惴惴，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事，但还是回应：“我在。”
非要说的话，乐燎原的声音还是比乐昭郎柔和温顺很多的。徐金一说：“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单独和燎原说。”
乐燎原：“……”
乐燎原只怕自己的柔和温顺错付，刹那间就想到了，若这老头和自己独处时出了什么事情该如何说的清楚，便向乐昭郎投去目光。但乐昭郎袖手旁观，神情还有些复杂。
徐金一和乐昭郎有旧识，从语气来说不如其他人尖锐，乐燎原定了定神，想他虽然躺在这里，但雄狮老矣仍是雄狮，总不至于使一些烂招来对付他。
徐氏兄妹和乐昭郎都出去了，房间就显得空旷。乐燎原原本站在靠后的地方，现在只能上前，举高临下确实不好，房间里却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徐金一示意他坐在床边，乐燎原却不能适应这种陌生环境下刻意的亲密，选择蹲在了床边。
乐燎原离徐金一更近，闻见他身上病重的人特有的糜烂的气息。
徐金一说：“……我活不久了。”
乐燎原下意识地要说些宽慰的话，但徐金一显然看出来他的想法，显然对他自己的状况心知肚明。乐燎原不知道他的来意，干脆做个爽快人，抓住每一个机会：“家主如何伤成这样的？”
徐金一说：“是恶诅。”
乐燎原投以疑问，徐金一却说：“我见过你的母亲。”
来者不善，从无意外。
乐燎原近乎麻木地重复谎话，年纪太小了不记得云云，并不期待能骗过谁，只是需要根据对方的反应来决定自己的反应。
世家多聪明人，聪明人多算计。
“那很可惜了。”徐金一说：“你长得不像你的父亲，也不像你的母亲，倒是继承了他们超凡的灵力。”
乐燎原说：“我未修真。”
徐金一问：“是郎主不让？”
就在片刻之前，徐金一和乐昭郎说话时还有一副长辈的派头。乐燎原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就像是碍于乐昭郎的威势，又像是自身犹豫似的：“或许有。”
徐金一说：“我闻见你身上灵力的味道了。”
灵力还能闻见，简直闻所未闻，但计较这个也没用，徐金一很明显在说，他都知道，他不在乎。
乐燎原装傻，说：“所有人都能闻见吗，那我岂不是百口莫辩？”
“只是瞒不过我们徐氏而已。”徐金一说：“你是乐燎原啊。”
乐燎原转念一刹，想法又来了：“乐燎原并不稀罕，我父之事……若说我继承天赋，父亲的确是先正公祖嫡子，母亲又从何说起呢？”
徐金一轻笑一声，淡淡的讽刺之意一闪而过，说：“你有凌波卷啊。”
关于荆棘儿的生母，乐燎原曾经在慧夫人的秘境中得到过暗示，在徐金一这里似乎更加确认了。
但事关凌波卷，乐燎原当即正色：“凌波卷我已奉给郎主。”
徐金一说：“我再给你一份。”
修真界有多看重凌波卷，乐燎原再清楚不过，这里的规矩再怎么变，凌波卷不会变，可徐金一说起此事，就像随手送出一朵花一样简单。
徐金一说：“你娶其蓝，凌波卷就是她的嫁妆。”
乐燎原不说话了。
徐金一和徐氏兄妹的那些事情还没有探寻清楚，如今他躺在这里，雄狮老矣仍是雄狮，但雄狮确实老了，还有几分余力尚不可知，乐燎原不会贸然上了这条贼船。
乐燎原从徐金一房间里出来，几个人又说了些话就散了。只剩他和乐昭郎的时候，乐燎原才开口：“徐氏兄妹是徐金一亲生的吗？”
乐昭郎笑了一声，似乎也觉得这个问题有趣：“自然是，怎么突然问这个？”
乐燎原说：“徐金一能生出徐氏兄妹这样的儿女，的确不奇怪。”
乐昭郎看着山寻翠里到处开放的姚黄牡丹，说：“凉州之地并不适合姚黄牡丹生长，可见培育之功。”
乐燎原问：“那你要拔吗？”
乐昭郎这才看向乐燎原，他眼中似乎还残留姚黄牡丹的暖色，只是散的很快。乐昭郎问：“你想拔吗？”
乐燎原说：“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
乐昭郎修长的手指握在花茎上，猝然发力，折下一只鲜艳的姚黄牡丹。他递给乐燎原，乐燎原下意识地接了，乐昭郎才说：“拔不了全部，拔一朵也是好的。”
乐燎原都怀疑他是不是偷听了自己和徐金一的对话，但一贯没有什么是瞒的过乐昭郎的，心思一颤好歹稳住了。
世家和乐昭郎并不深仇，但龃龉之深如拔河两端，不断放上筹码，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乐燎原对这件事情没有兴趣，但显然世家一直拉拢他，他并不为获得了乐昭郎没有获得的好颜色而开心，反而为此感受到额外的压力，烦躁不堪。
乐燎原问：“我能做什么？”
乐燎原说：“你想做什么。”
乐燎原只能等。
等到接风洗尘，等到徐有年给乐昭郎诊治，徐其蓝就来和乐燎原聊天。
其实顺理成章，但是乐燎原现在看到徐其蓝就忍不住心跳，不是喜悦，是防御。
徐其蓝问：“你在为郎主紧张吗？”
乐燎原顺水推舟，问：“听说那伤是恶诅，能治吗？”
徐其蓝反问：“你从哪儿听说的？”
乐燎原犹豫了一下，说：“你父亲说的。”
“我父亲是恶诅，郎主却不是。”徐其蓝和他坐在药圃边，絮絮说了一些药理，大概就是症状相同，导因却未必一样：“我哥是如今徐氏最好的医师，让他看看。”
徐其蓝青春年少，提及徐金一却不见伤痛，反而伶伶俐俐的，落在乐燎原心中只有独属于聪明人不为人所知的残忍分寸。过去何冲冲也常有不及之处，但何冲冲鲁莽愚钝，倒显得比徐其蓝还要好些了。
乐燎原平静地问：“治得好？”
乐燎原并未特指徐金一或者乐昭郎，而徐其蓝回答：“看你如何定义这个好。”
像徐金一一样，躺着，生命犹在，如何不算好。
乐燎原觉得有点好笑，但是没有笑，在他不经意凝视徐其蓝面容的刹那，闪过另一个念头——徐其蓝知道吗？
她那么聪明，那么懂分寸。
“你知道命星之说吗？”徐其蓝突然问，得到乐燎原肯定的回答后，乐燎原方知她继续刚刚的话题：“我父亲的命星已然暗淡，陨落不过是时间问题，而郎主的命星，还在闪亮。”
冯原落曾将乐昭郎的命星当做异事说给乐燎原听，但如今他很清楚，乐昭郎是郁都血脉，修真界种种规矩皆从郁都起，他有命星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倘若结局注定，为何挣扎？”乐燎原说，就像真的不理解：“换做是我，不要救我，不要让我像家主大人一样躺在床上。”
徐其蓝听了也只是淡淡的，她的情绪很淡，说：“父亲一直想见你。”
乐燎原一怔，明白徐其蓝并不是简单开一个玩笑。
“这恶诅，就是在你回归乐氏的那天发作的。”徐其蓝说：“父亲因此错过了郎主登上家主之位的庆典，但他一直想见你。”
时间太微妙，倘若真的和乐燎原有关，可他心知肚明，他不是真正的乐燎原。
但是那天凌波卷认主了。
又和凌波卷有关吗？那是不是和郁都有关？
乐燎原看徐其蓝淡漠的样子，问：“恶诅一直存在于徐氏之中吗？”
有些事情徐氏不会说破，有些事或许可以。
徐其蓝说：“也许。”
乐燎原说：“乐氏没有，何氏也没有。”
徐其蓝说：“乐氏或许没有，但是何氏有何犹在。”
何犹在之事众说纷纭，若说是恶诅，似乎也可以。
乐燎原怔了一下，看徐其蓝的反应，才发现她在逗他。
乐燎原：“……”
徐其蓝说：“徐氏的确有恶诅之说，但只有我父亲发作了，至于是不是会因发作而终结，就要等我哥登上家主之位后用时间去验证了。”
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乐燎原语不传六耳：“为何不能是你？”
徐其蓝的反应很精彩，却不是勃勃野心终于有人欣赏的那种精彩，更像是看一个毫无芥蒂的玩笑。
于是她决定接过这个玩笑，说：“因为我要嫁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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