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小哥咬牙切齿打断他:“你这泼皮!爷爷给你接过几次骨了,每回接完都去鬼市掰手腕赢钱,不断才怪。”
战死鬼第二回来时他就有些奇怪,到第三回,一来便要索赔,詹小哥不会与人争执,以为是自己治疗不当,只赔钱了事,蔡郎中却留了个心眼,遣了药童出去打听,才发现这是个赌鬼的徒孙。
“就是没接好!”战死鬼梗着脖子叫嚷,堂下与他同来的赌鬼也聒噪起来。
“治不好就说治不好,你哪只眼睛看见别人掰手腕?”
“还说给人接头接骨,我看都是找的托子。”
......
被七嘴八舌围攻,詹小哥七窍生烟,只想一人一拳揍得鬼开不了口,可想归想,他方才打过一架,已将戾气宣泄了个七八,如今到底冷静了些许,又坐在堂上,到底想起自己是郎中而不是武夫......
勉强按捺住了脾气,只闭目在心中默念清心咒消火解气。
角落里的蔡郎中这时弯腰出来,捡起坐堂簿,翻到一页,指给堂中管事的看:“大人请看,这是上回看诊时记的,医嘱里说了接骨三天内不使力,病患自己也答应了,可听鬼市赌坊说,这鬼可是天天去的。”
又悄声进言:“鬼市赌坊进门都要用朱砂盖戳,大人不妨查验这位仁兄身上有没有印子。”
当下青面鬼命鬼卒去剥战死鬼的衣裳,见他将手往袖里藏,一把抓了出来,就见那蒲扇大的断掌上,手背密密麻麻的印戳。
管事的问:“你这手腕接了又断、断了又接,既然不管用,为何还总来诊堂求医?”
战死鬼还要狡辩,蔡郎中说:“其实,自从上次詹小哥赔了他一两银子后,他又来过两回,我怕他是要来惹麻烦,就私底下将他挡了出去,没给他医,没想到他今天过来砸场子。”
战死鬼身后一个同伴偷偷摸摸后退,企图藏在鬼群中,被一个鬼卒认出来:“这是泼皮鬼,常年在酆都城口敲诈新鬼的。”
青面鬼冷笑:“纠集了几个帮闲来闹事,这是赌鬼欠了赌资来讹钱呢!”
战死鬼见势不妙,仗着功夫硬,推到鬼卒便要跑,没跑几步就给拖了回来。
管事的也起身呵斥众鬼,言明无辜闹事的要严厉责罚,押去拔舌地狱一日游。
堂下静了许多,没鬼再主动上前。青面鬼指着最近的一个刀山地狱鬼:“你又是因为什么来这里?”
地狱鬼支支吾吾的,半天在场的人才听清他的意思:骨头接的太好,地狱的刀锯更难劈开了,害他受刑时辰延长。
詹小哥还没出声,青面鬼就对管事的笑叹:“这诊堂还真不好做,治不好,治太好,都有人来说理。”
“接骨的药材叫骨竹什么的,还是牛大人亲自采买的,花费不下千金,免费施给你们,你们却还抱怨新长的骨头太硬?”
牛头鬼在地府是仅次于判官的大人物,此时搬出来镇场子正相宜,青面鬼说着连连摇头,只道鬼心不古。
众鬼更安静了,只角落里一个湿漉漉的鬼肚大如鼓,还在哀哀叫,詹小哥挣了挣,要去看病患,左右鬼卒解了绑,但仍警惕地在人左右,朝大肚鬼而去。
地上是前日来的水鬼,在诊堂扎过一回针,詹小哥将他晃了晃,肚子里哐哐都是水响。
也不顾堂上堂下的鬼官鬼众,让药童拿医药箱来,詹小哥诊了半晌,脑子里“嗡”了一声:这位的病状,还真的是因为误诊!
水鬼湿气重,导致腰腿酸痛,只因体内有水毒结,当时治病时本就心绪不宁,也没多想,只用银针扎腕,再用艾灸灼烧至散发腥味。
这是治人的法子,对大多数鬼也适用,可水鬼是不一样的,他的脉门似乎不在手腕,而在脚踝,若是误扎,反而会引发**倒灌,使患者全身浮肿如泡尸......
他脑门儿的冷汗都快下来了,赶紧让人将其抬到后堂,重新扎针。
随着肚子里的水汩汩流出来,帘子后头,水鬼的哀叫也逐渐停歇了。詹小哥在这头忙着亡羊补牢,外头青面鬼也在甄别作乱的鬼。
一个墓主鬼声称诊堂捣药的青铜皿是他的陪葬品,今日是来讨还的——这东西是从罗刹海市买来的,都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盗墓贼偷了发卖,自然没有还回去的道理,最后还是青面鬼说和,往后墓主鬼来看病,可以不用排队,总算是将人打发了。
一鬼卒索赔惊马费,问了才知,他是地狱的马倌,从诊堂里拿了药去治阴马的腹泻,结果马匹康复后踢翻了冥轿......连阎罗殿管事都认为荒唐,将鬼降职了事。
真正滋事勒索的鬼没几个,都被拘捕起来,看热闹的也被驱散了,诊堂里冷清下来,而牵扯到阎王殿的几桩,只因地府有鬼倒卖诊堂的告假单,不少懒鬼靠假单逃避劳役;另有诊堂给油锅鬼敷的清凉膏,地狱鬼差怒斥此膏减缓油温,有碍刑罚公正。
费了好大一番嘴上官司,夜晚快过去了还没个结论,鬼卒退回阎罗殿,要回去议出个章程来。诊堂一夜未开张,这会儿也提早打烊了,蔡郎中领着药童们收拾地上的狼藉,一边对垂头丧气的詹小哥说:“地府比人间更加百无禁忌,酆都的铺子,哪一家没经历过这种事?我原本是个摇铃游医,隔三差五就被鬼告发、被偷药,咱们诊堂开到如今才有鬼闹事,已是难得了。”
青面鬼估摸着天色将明,正要提早送詹小哥回去,却见伯裘站在外头,也不知站了多久,手里提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递了过来:“我送他。”
青面鬼点头哈腰:“这怎么好意思......”一边接过礼盒,一边转向詹小哥,“诊堂的事不必挂怀,一应杂事由我去周旋。”
伯裘牵起詹小哥的手,见他神色仄仄的,想要说什么,还没出小巷,却被十几个小鬼拦住:“是詹郎中不?”
詹小哥疲惫地将小鬼们看看,没说话,伯裘挡在他身前:“有事?”
众鬼见他神情冷淡,压迫感十足,没人应声,一个老鬼越众而出,长长作了一揖,指着几个鬼说:“詹郎中治好了我等的腿痛、风寒,我今日是带着伤病邻居来求医的。”
伯裘让过身,去看詹小哥,詹小哥并没有印象,只说:“今天打烊了。”
老者道声不妨,又问:“我看诊堂出了乱子,要不要紧?”
又有一鬼关切道:“方才看做公的都来了,可别把诊堂给查封了吧?”
另一个斥他乌鸦嘴:“詹郎中妙手回春,是孤魂野鬼的福气,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会查封。”
“诊堂若是没了,就来我们大院来住吧,坟头多的是!”
詹小哥笑了,坟头就算了,他向几位保证说不会关门大吉,叫他们明日来诊堂看病。
他从小当米虫,从未涉足过家业,并不知生计艰难。自打做了鬼医,虽然不懂经营,也自认尽心尽力,有鬼患求医,都拿出十分的本事来,每夜熬得魂魄都颓了。
今晚出了这档子事,说不难过是假的,有瞬间也怀疑起来,自己当真不是学医的料?方才听到病愈鬼的话,心里顿时开阔了许多。
他伸了个懒腰:“唉,做人做鬼都麻烦。”
伯裘来时准备了好一堆温言软语,这会儿没派上用场,却并不遗憾,看他一副天真豁达的样子,只觉每多看一眼,心动都会多一分。
别了小鬼,踏上绿莹莹的鬼道,走出好远,詹小哥才咕哝道:“每次灰头土脸都被你看到。”
伯裘:“哪里灰头土脸?我听说你一人战群鬼,勇猛过人。”
他是以妖身跨阴阳两界,到地府不像詹小哥一样用魂体,脉搏、心跳与在人间时并无二致,詹小哥被温热的手握着,忍不住抿嘴笑。
笑着笑着,又想起了什么,慌张地甩开他的手:“你怎么来了?”
“碰巧路过,顺便接你回家。”伯裘重又牵起他的手,“避而不见总不是办法,扰得人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
“......你说谁寝食难安?”
“我,当然是我。”
他转移了话题,讲起枉死城的趣事:墓烟鬼在城门口放了一把尸雾,五彩缤纷煞是好看;有富人家孩子早夭,头七烧纸时,蝎鬼扮做那孩子的声音隔墙叹息,偷吃人家的香火;他去人间抓恶鬼时,那鬼附身在瘦驴身上脱不了身,每日被鞭打拉磨,见他来抓高兴得尥蹶子,踢伤了主人,罪加一等......
眨眼间,已经进到房间,詹小哥听了故事,心中阴霾扫尽,短短一段旅途,有他在身边,总觉得慰藉。
与伯裘挥别,又听他说:“人生苦短,随心而欲,这样才是你”,他俯身过来,詹小哥忙闭上眼,对方却只是蹭了蹭他鼻尖,而后转身离去。
莫名有些失落,床头灯火如豆,帐内肉身仍在酣睡,詹小哥摸了摸嘴唇,一头扎进床帏。
之后几日里,詹小哥按部就班地继续看病,很快也接到了阎王殿的通告,说是让诊堂限期整改,禁止私开告假单,往后治油锅鬼、刀山鬼之类的鬼犯,就不用什么珍稀药材了,一来浪费,二来也免得徒生是非,只要治完能还回个囫囵鬼就行。
事情基本算是高高挂起又轻轻放下,先前几个闹事鬼刚从拔舌地狱里出来,就被几个枉死城的恶鬼簇拥着到了诊堂,送来了几幅锦旗、匾额,上书“医术高超,是我无理取闹”,或是“妙手治鬼,令我投胎无忧”,甚至还有“感谢医治,下辈子还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