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只耳朵听见同窗的笑话,小臂被人掐了一下,他“嗯”地惊叫一声,红着脸迎向众生微微诧异的目光,往袖子上狠拍了一巴掌:“好毒的蚊子!”
顿时有人笑他娇气,詹小哥又祸水东引地指向伯裘:“你们问他,什么鬼故事我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伯裘被他一拍一推,将酣睡方醒演的十足逼真,眯眼反问道:“是什么问题?”
学子们七嘴八舌:“有人性情大变,是否被鬼附身?”
他没回答,只说:“山长过来了。”
书院风雅之地,聚众要么是诗会雅集,要么是策论辩论,讲些小道八卦是不合时宜的,被发现了很可能会罚抄《性理大全》,众生听了这话,果然瞧见尤山长从书斋出来,半秃的前额在阳光下一闪,立时作鸟兽散。
将人骗走了,伯裘自己倒是慢腾腾地不挪窝,詹小哥觉得可惜:“还没听完呢!知县老爷后来怎么了?还有怪事跟拍花案到底有没有关系啊?”
“怎么不问我?”伯裘帮他将软踏往回搬。
詹小哥也不计较他方才捣乱了,抓住人袖子摇了摇:“你知道?快说来听听!”
伯裘:“想听?那叫声好哥哥来。”
在人前装得像个正人君子,私底下言行无状,不只手脚不闲着,嘴上也总爱欺负人......詹小哥脸上一热,抬脚就走,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他:“怪不得人家总说狐媚子狐媚子,你不要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总是......总是勾引我!”
他本想说“调戏”,又因男儿无用的自尊心作怪,不愿成了被占便宜的那一方。
“只有几分?不止吧?”伯裘似笑非笑地,“好了好了,我说!你等等我......”
他拽住詹小哥:“还记得那个画皮鬼吗?”
扮做伯裘来送人皮的恶鬼?詹小哥僵了片刻,问道:“是他?”
“我找过,被她逃往人间了,去阴曹司查了冥册,逃亡的方向正是江西,地处江西的画皮鬼也就她一个了。”
“这鬼死前被拍花党剥了皮,她是追踪剥皮凶手去的。”
事实上,他抽空去了一趟画皮鬼在阴间的住所,鬼确实已经逃之夭夭,她常住的院墙上却留下了一句话,朱砂写就,看上去血淋淋的:“想抓我?先带上见面礼!”
伯裘倒是很想给她一剑当见面礼,看到那句挑衅时,差点儿给气笑了,不愧是是萱春的好友,这鬼行事称得上奇诡,他并不想将这事告知詹小哥——为自己的一时义愤而将他卷入是非,太不值当。
詹小哥搓着下巴,兴致盎然地:“恶人还得恶鬼磨,我倒是乐见他找拍花的索命去!话说这鬼当得还挺好玩,装完乞丐装知县。周围的人也只传出个性情大变来,按说若是亲近的人,时间一久总该认得出真假吧?”
他们往斋房去,出了树荫还有一段没有遮挡的路,阳光很烈,伯裘打开折扇盖在他头上,解释道:“那画皮鬼手艺了得,若是光看皮囊,普通人几乎看不出破绽。”
“那可不一定,”詹小哥有些得意,“当时你走进来,我一眼瞧见,那个眼神、手势,怎么看怎么像是赝品。”
这话有些夸大其词了,伯裘也不揭穿,笑问:“既然认出是假的了,假的跟旁人卿卿我我,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詹小哥哼哼唧唧答不上来。
伯裘很开怀:“允文眼里只有我一个,心里也只有我一个。”
“......你、你心里知道就好,干什么总挂在嘴边!”詹小哥涨红着脸装斯文,将秃头尤训他的话搬了出来,“言语轻浮,真不像话!”
再去渡厄院时,不仅诊堂的药童,连候诊病鬼都纷纷称道:“詹郎中气色好多了。”
詹小哥浑然不觉自己心事都写在脸上,只当是新店开张带来的喜气,见谁都眉眼弯弯。行医至半夜时分,青面鬼领着个膀大腰圆的病患匆匆而来,口称是贵客,让詹小哥优先诊治。
他始终落后病患半步,殷勤地将人搀扶上椅,又对郎中药童千叮万嘱,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往阴曹司去。这副谄媚作态,倒叫詹小哥疑心这病患是青面鬼的债主。
来人是个相貌俊朗的青年,身着半新不旧的青衫,看不出身份贵贱。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只对郎中微微颔首,木雕似的端坐椅中。他手脸肌肤白腻,分明敷了脂粉,却掩不住底下密密麻麻的红疹。
詹小哥仔细打量,总觉得这人举止透着说不出的熟悉,偏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听阴针诊过一轮,病在浅表。
"近来有接触过生漆或花草吗?"
"没有。"声音从病鬼喉中滚出,闷雷似的,显然是刻意压着嗓子。
"既然不是漆毒花煞,也不似虫毒......"詹小哥蘸湿麻布,将他面上的脂粉拭去了,露出底下死白肤色——看来这脂粉不为增白,倒是为了遮掩几分死色。
他心中已有计较,便拿银针刺其合谷穴。见对方面不改色,又悄悄在穴位处挑开细缝,果然窥见皮下有胶状物。
收针后,指尖轻触那些红疹:"疹子是痛是痒?"
"奇痒难耐。"
“皮厚,自然会痒,对了,你这皮在哪儿买的?”
病患身形一僵:"胡、胡说什么!自然是打娘胎里长出来的!"
詹小哥用银针去探他指尖,装作漫不经心道:“花多少钱长的?”
"丝绸百匹......"
话一出口,病患猛然瞪大双眼,急急别过脸去。虽然依然是面无表情,可眼中却闪过一丝尴尬来。
詹小哥心里呵了一声,念在青面鬼的情面,只说:"买的便是买的,对郎中有什么好遮掩的!"
对方挺秀的鼻子里哼出两管粗气:“这皮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大了!”他抓起搁在案上的手,翻来覆去地,像在挑拣猪蹄肥瘦,一边拿笔点点戳戳:“看看这鬃毛,你要买皮,也该挑身人皮,干什么买猪皮?就算囊中羞涩只能披猪皮,也不能挑个病猪啊!”
不待病患从惊愕中回神,詹小哥已抄起剥皮刀,往他虎口处一挑:"你叫奸商骗了。回头自去找他算账去,眼下我先替你剥了这层皮,否则......"
"不必了!我自会处置!"
"别动!既然老龙关照过,我......"
"真不用!"声调陡然拔高,病患原形毕露。
"噫......哇哈哈哈哈哈哈!"
帘子后头,詹小哥拍案狂笑,惊得满堂药童病鬼俱是一颤。转眼间,那个满脸红疹的青年捂着脸夺门而出,倏忽便没了踪影。
“哈哈哈哈哈......牛鼻子为什么会披身猪皮?他自个儿的牛皮拿去做靴子了吗?”凌晨回人间时,詹小哥仍是大笑不止。
青面鬼左右张望,懊悔不迭:"早知道小哥这般反应,我断不会引牛大人找你看诊了!若是让他知道你笑话他,我怕是再难升官喽!”
牛头鬼执掌阴曹司,更镇守地府恶鬼,提起他的名号,群鬼无不战栗。这位上官向来威严持重,青面鬼当差多年,甚至从来没有见他展颜笑过。他见詹小哥笑不可抑,不禁把上官扮做俊秀书生的模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也觉得有几分滑稽。
詹小哥搭着他的膀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自己作怪还怕人笑话?那可忒小气了,幸亏牛鼻子是个凶巴巴的样子,他若是个活泼的,一笑,怕是脸皮要裂了哈哈哈哈哈......”
笑得这样欢,没心没肺的,连带着青面鬼也忍俊不禁起来,忙咬了嘴唇强忍,又摊手嗟叹:"可不好乱说,你若是知道牛大人的苦衷,只怕也笑不出来。"
原来,牛头鬼一直爱慕着一个姑娘,总说人家古灵精怪煞是可爱,可那姑娘却一直躲着他,背地里管他叫蛮牛,害得他成日心慌气短的。
二人曾短暂共事,牛头鬼总借职务之便在她跟前晃悠,变着法儿的显摆威风。在地狱驱鬼时,见姑娘经过,便将丈八巨镰舞得虎虎生风,却并没有等到赞赏,只收获人家无数白眼。
姑娘点卯时,他叫鬼卒抬巨鼎堵门,待她进退维谷,便一头撞碎铜鼎,炫耀牛角坚硬,结果姑娘向判官告状,说有鬼在衙署重地耍把式。
最不堪的是用勾魂索假意捆人,还正色教导人家:"这索有六种解法,待我一一演示......",姑娘假意求解,等索子一脱,逃的比兔子还快。
詹小哥心有戚戚,觉得牛头鬼确实可怜,若是让他来追求伯裘,兴许也是这些个路数——要人倾心,不就得显出自个儿的聪明勇武么?
转念又想到伯裘待己之情,问道:"既然这些招数不灵,怎么不送些贴心物件给人家?"
"谁说不是呢!”青面鬼扼腕又叹,“牛大人听闻恶狗岭下有棵花树,就鼓足了勇气将人约到树下,当着她的面,生生将树连根拔起,说要赠她一树繁花。"
詹小哥赞叹:“瞧瞧牛鼻子这手面,干的好啊!那姑娘呢?”
青面鬼哭丧着脸:"姑娘嫌他拔树溅她一身泥,半朵花没要就走了。没过多久便递了辞呈,远走天涯经商去了。"
经商?詹小哥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青面鬼:“牛大人现在十天半月也见不到心上人一回,整日里恨不得喝忘川水浇愁。他前些时候不知从哪听到的,说是那姑娘喜好俊俏郎君,便起了心思,化名去酆都的养颜堂买了身人皮。”
养颜堂是画皮鬼开的,在地府颇负盛名,号称"青面獠牙进,粉面桃腮出"。
谁知这皮刚上身,还没来得及去姑娘跟前显摆,就浑身起红疹。脱下可惜,穿上难受,让青面鬼知道了,才有了求医这么一出。
在青面鬼口中,牛头上官是个沉默的情种。他原以为道出这段隐情,詹小哥总会生出几分同情。不料听到姑娘远走、上官换皮,他笑得反倒更大声。
詹小哥在黄泉路上直不起腰,见引魂灯明灭不定,知道时辰不早了,这才拭去笑泪:“我明白了!牛鼻子恋上了春姐姐?哈哈哈,为什么是她?!真可怜,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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