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请看这边。"绿衫鬼引着他们穿过长廊。左侧墙面上整整齐齐镶着三十六方琉璃画框,每个框内都绷着一张巴掌大小的皮子,从象牙白到黝黑,按色阶渐次排列,宛如一道薄皮彩虹。
他边走边介绍:"这浅色皮子最是抢手,大多数客人只做脸皮,且爱挑雪肌,其实咱们店建议多用肤色相近的皮子,否则颜色差的太多,反而显得突兀,若是要整套的皮子,得提前预定,量了尺寸才好选皮,不然身形与皮囊对不上号,便如同大汉穿了童子衣,不合身,更不舒适......”
詹小哥听得频频点头,想摘下来细看,绿衫鬼却说墙上只是样品,并非真货。
他又饶有兴致地指着右边墙面:“这些都是店里的客人?”
右边墙上也是画框,只是更大些,画上是人面,半边美貌,半边原型。绿衫鬼面露得色:“不错,都是新老客户捧场。”
他指着一副介绍道:“像是这位,是轮回司送来的客人,说是投胎时吓哭了接引童子,一应画皮费都由轮回司包了,客人经了我们养颜堂的手,焕然一新,结果因为舍不下新皮囊,竟放弃投胎的良机,留在酆都常住呢。”
“还有这位,瞧见没?原本是三寸丁树皮,用了咱家皮子变成笋尖般嫩少年,如今在鬼市做皮肉生意,很是红火。”
......
边说边往铺子后头去,进了间仓房,绿衫鬼道:“真皮子都在这里。”
詹小哥与二鬼四下打量,里头支着一副副皮囊,有男有女,都抹了油,用蜡封着,也有新鲜未装封的,用柳条撑着,两个伙计正挥着蒲扇缓缓地扇,柔软的皮肤随风摆荡。
牛头鬼:“都是人皮?可别有假货吧?”
“客官说笑了,咱们养颜堂的生意,是从剥皮地狱挑的货,从不干以次充好的勾当!”绿衫鬼说。
詹小哥与青面鬼互相看看,原以为卖病猪皮给牛头鬼的是不折不扣的黑店,进门后的印象却大不一样。所见都陈设规整,货品无不保养精细,待客也进退得当,虽然不是什么奢华地方,却当得起养颜堂的声名,比人间的百年老店也不差什么。
他从药箱里取了银针,绿衫也不怕他验看,只叮嘱下针往毛孔里扎,别划坏了皮子。
入针弹软温润、肌理细腻,一连探了好几张,他向牛头鬼点个头:是人皮无误。
绿衫鬼笑道:“我家掌柜说了,养颜堂是让客官变美的,这美可不止在皮囊,就跟咱们铺子一样,店面亮堂,做生意也得守本分哩,这样才......”
他话没说完,牛头鬼给青面鬼一个眼色,后者抖开个油布包袱,那张皱巴巴的猪皮“啪”地甩在地上,像块被踩烂的油毡,在光洁的地板上格外扎眼。
对方不解道:“这是?”
青面鬼脸上有厉色:“从你家铺子买的皮!”
绿衫鬼屈膝蹲下,指尖捻起皮子边缘轻轻一搓,突然"嗤"地笑出声来。他两指捏着皮膜对着鬼火一照,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客官,这皮硝制的好,放在人皮里足以以假乱真,可是你看——毛孔粗得能插秧,分明是未阉的公猪皮,还是饿痨鬼啃过的劣等货。咱们养颜堂便是再不济,也不至于拿这等玩意儿糊弄客人呐!"
“是吗?”青面鬼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盖着朱红大印的票据,绿衫鬼接过后对着灯笼细看,假脸突然凝重起来,去翻检猪皮的脚底——货要对版,往往会在脚后跟也盖商铺的戳记,这一看大惊失色,又去翻脸皮,只见这大皮虽然粗陋,但眉眼俊秀,一笔一画都灵动非常,找遍地府,也没第二家有这手艺的。
略一抬眼,瞥见客人腰上露出的一角腰牌,样式像是衙门官差,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知是看到腰牌怕铺子遭殃,还是在担心出售劣等货品砸了招牌,两个晾皮打扇的伙计远远瞧见了,莫不惊惧,又不敢过来,只噗噗将皮子扇得要飞起来。
“养颜堂的货当真只有这些?”牛头鬼问。
“只、只有这些”,绿衫鬼声音有点抖,“我家的皮子都是新鲜现制,剥皮地狱的差人每三日送几幅过来,制好的皮也是当日售空,没有存货的。”
青面鬼掏出勾魂索:“售卖假货,还骗我上官,今日我便要......”
他一个官油子,上官破了财还伤了身,他自然是急上官所急,痛上官之所痛,不料牛头鬼突然抬手按住他的腕子,对绿衫鬼说:“起来说话。”
青面鬼马屁没拍成,低眉顺眼缩到边上,不明所以。詹小哥却从伯裘那儿知道,养颜堂掌柜与萱春往来甚密,想必牛鼻子要网开一面,好让萱春知道他的铁汉柔情。
好半天,绿衫鬼冷静下来,将人请到一间别致的花厅,小心翼翼坐到了下首:“那手艺确实是掌柜的,不知客官上回来小店是哪天?我好问问当日帮手的伙计,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青面鬼不做声,牛头鬼将日子告知,不一会儿,绿衫鬼叫来了之前那个粉雕玉琢的鬼伙计,伙计战战兢兢地交代,说是当日只接了人,掌柜就亲自将人领了过去,换皮、画皮,直至送客出门都没经其他人的手。
绿衫鬼也觉得蹊跷,声如蚊呐:“掌柜为何用猪皮,小的实在不知。不过她与轮回司有旧,之前确实找鬼差借了件猪皮......”
投胎牛马牲畜的,轮回司往往会准备些牲畜皮,让鬼披了入轮回。
詹小哥:“我听伯裘说,画皮鬼掌柜去了江西,要找么?”
青面鬼:“追捕画皮鬼,自然是兴师动众,可这鬼竟欺到了阴曹司头上......”他说到一半,看一眼牛头鬼,因为没摸透上官的心思,不敢将话说的太死。
果然,牛头鬼并没有深究,收了养颜堂的会票折扣便走,到了门口,绿衫鬼却追了出来,压低声音问:"三位果真是阴曹司的?”
青面鬼:“是又如何?”
绿衫鬼迟疑道:“掌柜失踪前一天曾交代我,说若是阴曹司的来寻她,就说......就说诊堂詹郎中知道她在哪儿。”
牛头鬼和青面鬼都看了过来,詹小哥一根指头对准自己,比他俩还吃惊:“我?”
朔望这天有凉风,正宜河畔泛舟,詹小哥便赴了花满楼的约。两家相熟,花家小厮知道他不喜人打搅,将他领进厅中请坐上茶就退下了。
他在前厅绕上一圈,看了看墙上字画,柜中摆设,半天没见花满楼出来,不由来气,直接冲进书房找他,却是没人,沿着门廊没走几步,就听见房内有些动静。
打门缝里一瞧,就见姓花的坐在床沿,身上衣裳齐整,在调笑着什么,他那书童脱的光溜,正跪在主人胯间伺候。
詹小哥又惊又怒,将门捶出“咚”的一声大响:“花十一,快点滚出来!”
房内吓了一大跳,窸窸窣窣的,不一会儿,那书童便偷偷摸摸从里头挤了出来,溜个没影,花满楼整着衣带将门打开,脸上讪讪的,还要打趣:“惊到咱们的黄花郎,真是罪过啊。”
詹小哥甩开他:“我要告诉花老爷去!”
花满楼笑道:“他又不是不知道......哎呀呀,看见就看见了,羞成这个样子?”
他去戳詹小哥的脸,差点没让人将手指掰断,连连告饶:“我哪知道你变得这么勤快,一早就跑过来。”
詹小哥:“一早?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再不出发天都要黑了!”
他头也不回地要回家,被花满楼死死拽住了,几乎是将人绑上了轿。
“腌脏事污了我的眼!”詹小哥余怒未消。
花满楼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不过么,这档子事以后你总会经历的。”
“呸!”
“怎么没叫上那位来?”花满楼转移话题,做了个冷冰冰的鬼脸,意指伯裘。
詹小哥:“他不喜欢你。”
这只是其一,其二么,他跟伯裘呆在一起,总觉得身子有点儿虚,偶尔也要与狐朋狗友们厮混,才更合养生之道。
花满楼失笑:“他喜不喜欢我不打紧,你喜欢他就行了。”又促狭地撞了撞他,“我看你总是色眯眯盯着他,想不想把他勾到手?我教你两招?”
詹小哥红着脸不说话,心道要你多事?我都已经得手了。
到了地方,花满楼拉着人下了轿,钓桥两岸垂柳如烟,河面碎金粼粼,近处早有船候着,明瓦船窗透光不漏暑,看上去就清凉几分。
船娘着青夏布衫,未语先笑:"二位官人踏着这荷叶墩子上船,当心青苔滑脚!"
花满楼的表弟花眠月正在舱中与两个歌姬玩观音斗,用几枝凤仙花茎相勾较力,听到人来,打了个招呼,命家仆送上井水镇过的碧螺春,并一碟卤汁豆腐干、一筐东山白沙枇杷。
花满楼:“小十九真懂事,好了,边上玩儿去吧。”
申时暑气稍退,画舫不大,没有水车扇,舱内置了几个铜盆盛冰,也颇凉快。詹小哥透过卷帘竹篷,嗅荷风送香,消了气,也觉得惬意起来。
船行不久,河面豁然开阔,花满楼撤了茶,换酒上来,又叫歌姬过来弹琴唱曲,一支玉簪记·琴挑,高声处惊起芦苇丛中白鹭三两只。
沿岸有农人撑船叫卖新摘的莲蓬,十文钱可得五朵。詹小哥走到船边,抛钱过去,卖莲翁将铜板立在指尖一转,反手掷还一捧脸大的莲蓬来。
河心香樟木船上,有匠人正雕着泥人模子,离得近了,碎木屑随风飘来沾了直裰,他看的有趣,忽听风中有人喊:“詹小哥?允文贤弟?”
循声望去,前方竹篷船上有一人,头戴马尾透额罗冠,身着天青纱直裰,倚着栏杆朝詹小哥隔水举杯。
那张肖似伯裘的脸,狎昵地笑着,时而就着歌姬的手分食西瓜,时而将脸贴紧群芳面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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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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