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偶有余晖掠到身上,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詹小哥觉得麻脸樵夫是个热心肠,与人攀谈起来,将家里有几口人、晚上啥时候睡、甚至爱吃什么口味的点心都交代了。
走了约莫一炷香,麻脸汉子骑上了骡子。伯裘拉着詹小哥慢走几步,悄声说:“我看他不似寻常樵夫。”
樵夫常年单肩挑担,左肩明显高于右肩,这麻脸汉子右肩却更高,倒像是惯用右手持兵器形成的。
山里干活的,虎口与掌心往往茧厚,指缝常嵌松脂,可方才麻脸折叶吹哨,手上干净,只拇指内侧有些茧子——比起樵夫,不如说是个擅弓箭的猎户。
“山匪擅用口哨递音,那人吹的几声,没准是报与同伙知道,前方或有歹人,正磨刀霍霍等我们。”
詹小哥眼睛睁的老大,怀疑伯裘故意吓唬他,可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也担心起来。
山中不时传来兽鸟怪叫,天也越来越暗,他不怎么怕鬼,反而有些怕人:“人生地不熟的,他若是真的把我俩给卖了怎么办?”
伯裘握紧他的手:“多提防着就行,我是不值什么钱,你么,就太过贵重了。”
明知道他又在捉弄自己,可这话听在耳里,詹小哥像是吃了蜜,甜滋滋的,也想对他说些动听的,想了想,抿嘴咕哝道:“你、你也是我的心、心肝呢。”
伯裘几乎讶异地看他,心跳得有点快,趁前面人和骡子没注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本想说“放心,我会护你周全”,可他依着詹小哥的性子,说了句:“那你可要好生护着我。”
麻脸汉子不时回头,每次都见二人不是挨挨蹭蹭,就是在说悄悄话,突然叹了声:“大户人家果真玩的花!”又催促道:“别跟丢了,得走快些!”
最后一缕血色残阳被群山吞噬时,他们走到了官道岔口的隘关处。暮色如墨汁般在峡谷间晕染开来,将远处的山脊勾勒成锯齿状的剪影。隘口拐角处,一间茅草屋歪斜地倚在山壁上。
屋前是个简陋的茶棚,四根歪斜的杉木柱子撑着个漏风的顶,底下一张破木桌,两张瘸腿的长凳,其中一张还用麻绳胡乱缠着断腿。
棚下生着个火堆,点亮了旁边佝偻的身影。那是个鹤发鸡皮的老者,正守着一个长柄锡壶,壶嘴冒着丝丝白气。
麻脸汉子指着老者对二人说道:“这是李老丈,他知道胭脂窟怎么去。”
他翻身下骡,上前叽里呱啦连比带划地把事情说了,老者像是懂了,看了看外乡人,浑浊的眼仁里似乎有闪光,冲他们点了点头,转身进了草屋。
二人在棚外驻足,杉木柱子上爬满暗绿色的苔藓,摸上去湿滑黏腻。伯裘的指尖在柱子上轻轻一弹,袖中悄然滑出个朱砂画就的纸人,那纸人贴着柱子阴影窜上屋顶,眨眼就消失在茅草缝隙中。
往棚内走时,脚底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泥地上闪着青灰色的冷光,伯裘道声叨扰,问道:“地上撒了铁屑粉,这是干什么用的?”
“是吗?”那汉子明显一怔,不自觉地去搔下巴上的胡茬,“大概是哪个过路的落下的罢。”
他引二人坐下,自去系牲口:“成了,老丈说带你们过去。山里湿寒,又是走夜路,先在这里歇个脚,饮两杯热茶。”
陌生来客向晚来寻神秘洞窟,村民入夜将人往山里带,明明双方都极为可疑,可谁也不戳穿。
雀盲天,十步以外已不辨牛马,詹小哥感受到从草屋方向袭来一阵凉意,凉得脚踝都起了鸡皮,他想瞧瞧屋里有什么,却被老者拦住了。
几个粗瓷茶碗摆到了木桌上,老者又颤颤巍巍提了茶壶过来,清苦的茶香倾在碗中,他发出“呃、呃”的声音,将茶碗塞到伯裘手里,让捧杯暖手。
伯裘谢过,茶碗在手里转了一圈,褐色的茶汤还算清澈透亮,细密的泡沫稍纵即逝,碗底浮沉着几根茶梗,无论是闻是看,都只是杯普通的茶,真要说有不妥,也只是粗瓷内壁涂了层蜂蜡。
他端起来装作轻嗅茶香,从碗口瞟一眼詹小哥,对他缓缓眨了眨眼。
二人都没喝,麻脸汉子安顿好了骡子,浮夸地摸着喉咙大叫:“在山里奔波半天,渴死俺了!”一回到桌边便端起詹小哥面前的茶碗,也不怕烫,“吸溜”就是一口。
“乡下地方没什么好茶,但这水是山泉水,甜的很!”一边赞叹,一边喝掉了半碗,老者看见了,“呃、呃、呃”叫着,指了指詹小哥,又指茶碗,再对着汉子虚拍了一巴掌。
麻脸汉子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将碗放下:“俺、俺这是喝了客人的茶呀?”
詹小哥忙说不打紧,汉子索性将茶喝干,还碗给他,又自寻了个空碗来重新倒满。
他这番动作,倒像是打消二人的疑虑,詹小哥松了口气,他看看伯裘,啜了一口,茶汤微苦,略一咂摸,果然有些许轻甜。
因为存了戒心,后面路上几人都没怎么开口,这会儿又与人寒暄起来:“好山好水,想必那胭脂窟也是好的,老乡也去过么?”
麻脸汉子摇头:“俺偶尔上山打一回柴,从没去过,老丈一会儿带你们进窟,俺也跟着去瞧个新鲜!”
詹小哥:“夜里上山没有蛇虫野兽吧?”
“那倒不怕,只有些獐子、松狗,到了窟里,晚上在里头歇一晚就是,只是有些冷。”
三言两语间,茶棚里有些和乐气氛。连老者都坐到对面,自倒了一杯茶,拿出个茶匙在碗中搅了搅,裂开黑洞洞的嘴——里头一颗牙都没有——吞了一口热茶。
说着说着,麻脸汉子突然一拍大腿:“差点儿忘了!俺给婆娘买的胭脂水粉,还存在老丈这儿呢!”他忽地起身,膝盖撞到了詹小哥的药箱,撞出瓶罐相碰的响声。
“瞧俺这手脚!”他扶着药箱赔罪,“箱子里的东西没撞坏吧?要不要打开瞧瞧?”
听詹小哥回应“不妨事,只是几瓶药”后,方才作罢,进到草屋,不一会儿拿了个布包出来。揭开了,里头是个蚌盒。
老者往几人碗中又添满热茶,伯裘推辞不过:“天黑进山多有不便,若是麻烦老丈......”
麻脸汉子撬着蚌盒,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催促,也可能误解了客人的意思,信口打断道:“不麻烦!他在山上有个木屋,夜里本就要进山歇息,顺道送你们......这妇人家的玩意儿我也不懂,怕是买贵了,二位帮忙掌个眼......”
手上一个使力,盒子“嘭”地被撬翻了,猝不及防地扬了漫天红尘。汉子顿时大呼小叫起来,又是“对不住”,又是“糟蹋了好东西”。
老者咳嗽几声,“呃呃”斥骂着,连喝几口茶压惊,詹小哥被红尘蛰了眼,眨的眼睫都是泪水,被伯裘拉到一旁去擦。
借着擦泪的功夫,耳语了几句。
热闹了几瞬,棚下重又恢复平静,麻脸汉子将撒出的红粉收拢,一小撮一小撮地捏回蚌盒里,有些丧气地对二人说:“还是赶路要紧,喝了这杯咱就走吧。”
詹小哥嗯嗯称是,火堆渐熄,天黑得面对面都难觉察到互相的神色,伯裘忽然一指棚子外头,惊道:“骡子!”
趁人分神,他俯身理了理靴履。
灰骡子打着响鼻,伸长了脖子去够棚顶茅草,茶棚的一角已经被啃秃了,麻脸汉子喝骂着去赶牲口,伯裘也起身帮忙。
詹小哥见他那杯茶不知什么时候空了,也端起茶碗凑到鼻尖吹着浮沫,老者甩着个破抹布这里掸掸那里擦擦,将桌上几个空碗收了,摞在一起,枯手又来拍詹小哥,示意快喝。
一旁的骡子是个犟种,一人拉扯还好,两人伺候它,反而摇头摆尾,把背上的行李都甩了下来。
老者被个包袱撞得趔趄,詹小哥这时举起茶碗一仰头,末了擦擦嘴,将空碗搁进老者手里。
伯裘踉跄着过来:“不知怎么,突然有些犯困......”
他站立不稳似的,撑着木桌坐下,詹小哥紧张地摸他额头,还没询问几句,便也耷拉了脑袋,伏到了桌上。
老者冷眼旁观,麻脸汉子将骡子系到了外边的大石头上,回来时见此情形,驻足不语。棚子里静悄悄的,夜枭的啼叫凄厉如鬼哭,黑暗中几个一动不动的人形,显得阴森可怖。
在诡异的默剧中,老者朝麻脸汉子打了个手势,后者进到茅屋里,拿了个一臂长的树皮出来。
挂满树脂的杉树皮,遇到火星“滋啦”了几声便燃了起来,他举着火把过来,推了推趴在桌上的二人,低声问:“睡着了?该上路了?”
昏睡的人并不动弹,汉子嘶嘶笑了一声,火把插进泥地里,将人拖下了凳子。
又聋又哑的老者提着粗麻绳,突然开了口,声音粗粝如山石:“蠢货!先把人捆结实了!”
“怕什么,”汉子嗤道,“已经麻翻了,直接拖进洞里岂不方便......”
如此说着,却不敢违背老者的意思,依次将人五花大绑,又在二人身上摸了摸,玉坠子、纸伞、几个铜子儿,还有药箱,都收了去,不忘啐上一口:“死穷酸,带这么几个小钱还有脸出来游山玩水!”
灰骡子驮着两个大粽子进了茅草屋,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些索具茶具类的杂物,进门后往右转了个弯,前方出现个山洞,大张着嘴,从里到外冒着凉气。
这依山搭出来屋子,竟然就是胭脂窟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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