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小哥挎着一只竹编提篮,与青面鬼一前一后,走在通往枉死城的幽僻小径上。这几日在书院,为避人耳目,他难得与伯裘独处。中元节地府休沐,连病鬼都拖着残躯去看阴戏了,诊堂自然早早打了烊。他寻到青面鬼,嘴上说是给大眼送些吃用之物,实则怀里偷偷揣着份难以言说的期待——盼着能与那只狐狸在阴间私下相会。
说起大眼,也确实许久未见了。好几回他央求伯裘带鬼婴来玩,总被对方以“公务缠身”为由推拒。詹小哥心知伯裘不喜自己与大眼过分亲近,虽不以为然,却因全然信任着心上人,并未固执坚持,只是偶尔会挂念:不知那小鬼有没有长大一些?
黑沉沉的城门在阴紫天幕下显出森然轮廓,将要走到门口,却见不远处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青面鬼眼尖:“噫!那不是无常大人么?可真真是巧了!”他正发怵城中厉鬼,愁着如何悄无声息地给伯裘报信求接应,此刻真是喜出望外。
不料前方那位仿若未闻,身形只是一个模糊,便如轻烟般直接掠上了高耸的城楼之巅。
眼看距离瞬间拉远,青面鬼大急,赶紧对身后几个缩头缩脑的鬼卒吼道:“快!快!都别愣着!一起喊!大声点!”说着自己率先双手拢成喇叭,铆足了阴气朝城上嘶喊:“无常大人——留步啊——!”
鬼卒们被他吼得一哆嗦,连忙跟着稀稀拉拉、参差不齐地大喊:“留…留步……” “大人留步……”
那身影已然消失在城垛之后。
“你们几个嗓子是叫痰糊住了?!声音这么小!”青面鬼气得一巴掌拍过鬼头,可惜错失了良机。
被打的鬼抬手指着前方:“回、回来了。”
果然,那消失的身影去而复返,翩翩立在城墙上,朝下望了一眼,下一瞬,便鹤似的凌空飞掠而下,落在詹小哥面前。
伯裘含笑看他,算起来,詹小哥还是头一回在地府里主动找他,这怎能不算是惊喜呢?
青面鬼见二人目光相接,气氛黏腻得能拉出丝来,很是乖觉:“无常大人,詹小哥,二位慢慢聊,慢慢聊~小的们就不打扰了,先行告退,告退~”说着,便拽着那几个摸不着头脑的鬼卒,飞快地溜之大吉。
詹小哥眉眼不自觉弯起,刚要开口,余光却瞥见伯裘身后,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正飞快地奔爬过来。定睛一看,鬼婴大眼像只被拴住的小狗,脖子上套着根火焰细绳,四脚着地边爬边含糊地叫着“娘”。
他一下愣在原地,多日不见,大眼竟变得黑不溜秋,满头满脸凝结着暗沉的血污,小肚子还极不正常地鼓胀着。
“大眼!”詹小哥心下一紧,立刻放下提篮,越过伯裘去看他,“你肚子是怎么了?”鬼婴瘪了嘴,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要掉不掉的泪水,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
伯裘连忙解释:“别担心,他就是吃饱了撑的。”
那地上的小黑炭立刻“啵啵”地吐着口水,发出“不、不”的声音,不知是在否认,还是在单纯地吐泡泡。
詹小哥沉下脸,轻轻揉着大眼的肚子,语气里已带了火气:“那这身又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用火烧他?!”
伯裘有些迟疑:“我没下重手......”
鬼婴皮实,浅浅一圈狐火烧过来,本只是些皮外伤,两日前就该好透了,稍蹦跶几下焦皮便能蜕去,偏偏这小东西非要顶着一身污黑在詹小哥眼前卖惨......
他瞧着詹小哥神色越来越冷,心里一慌,伸手便要将那碍眼的焦皮小鬼拽过来:“哪就这么娇气了!快点!自己把这身破皮脱了!”
手刚碰到他,大眼就爆出撕心裂肺的嚎哭,詹小哥见状,愈发怒火中烧:“冷血狐狸!”一把搡开了伯裘。
力道很大,伯裘被推得倒退几步,足跟撞翻了提篮,一壶温热的羊奶“啪”地碎裂,乳白的汁液汩汩流出,几件小衣裳也散落一地。
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和着“冷血”二字刺入心口,原来……他匆匆赶来,并非是为了见自己。
方才初见时那片刻的心花怒放,此刻已然凋零谢尽。
詹小哥却看也不看他,只是默不作声地蹲下身,用衣袖擦拭大眼脸上的血污,指尖轻触到翻起的头皮,有些替他害疼:“别哭了,你这脑壳都掉了半块了!”
大眼抽抽噎噎的,小黑手指往伯裘一指。
后者喉头干涩,垂眼低唤了一声:“允文……”
一声既出,詹小哥像是不堪忍受,一把将大眼抱起,转身就走。
青面鬼见他这么快就回来,隐约觉得不对劲,他试着讲了几个中元节的笑话,见詹小哥始终垂着头,闷闷的,只得讪讪闭嘴。
回到诊堂,给大眼解了脖子上的火绳,缝好头皮,又洗净换衣。待收拾停当,詹小哥才抬眼看向青面鬼:“我记得地狱有个专门收容无主野鬼的院落,大眼能暂时住在那里吗?”
青面鬼正偷眼从门缝往外瞄——伯裘一路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这会儿依然站在巷子口,默然往这个方向看来。
他缩回脑袋,为难地挠头:“也不是不行。只是那地方鱼龙混杂,万一闹出什么事端,惊动了判官大人,怕是不好收场。”
詹小哥沉默片刻,又问:“若是我想在酆都雇个女鬼,有没有什么门路?”
青面鬼还未答话,大眼已一把抱住詹小哥的腿,小脸埋在他衣襟里,软软地又叫一声:“娘……”
也罢,詹小哥心软了,向大眼伸出一根手指,立刻被那小黑手紧紧攥住。心想大不了就带在身边,白日里寄养在花满楼的别院里。
正思忖间,后门“吱呀”一声从外被推开,伯裘走了进来,声音低沉:“允文,这几日……我要用他。”
詹小哥不语,只默默将大眼从地上抱起,护在怀里。
青面鬼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权衡片刻,最终还是缩了缩脖子,退到药柜旁,假装专心致志地观赏木头纹理。
伯裘向前一步,语气似恳求又似焦灼:“把他交给我。”
他只知道詹小哥正在气头上,都是因为被那小鬼蛊惑,只要先将小鬼带走,事后再细细分说明白,总能解得开误会。却听詹小哥冷笑:
“把大眼给了你,不知他还有没有命回来。我信不过。”
二人自互通心意以来便如胶似漆,何曾有过这般猜忌与指责?伯裘只觉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喉头哽住,那点解释的念头也被冻僵,脱口而出的话变得硬邦邦:“你眼里只有这丑东西,可曾想过地府的冤魂?”
说着,他掌心飞出细细的狐火,重新缠上大眼的细脖子,将他扯得一晃:“他是凶案的关键,不能带走!”
詹小哥见他这样蛮横,瞬间红了眼眶。他猛地拽住那根火绳,从案上抄起药剪,“咔嚓”一声,火绳一刀两断,随即用力将伯裘往门外推去:“滚!出去!别再进我这里!”
一直将人推出门外,重重关上房门,诊堂一片死寂,隐隐能听见外头百鬼夜行的喧哗,他靠着门板,心口堵得发慌,只觉这阴间鬼气森森,让人透不过气来。
从阴曹司返回阳世,他们走在黄泉之上。一路走得安静又沮丧,连向来闹腾的大眼也只知埋头吃手。
青面鬼装作不经意地开口:“前些时日,牛头大人受了内伤,咳了好几日血呢。”
若在平日,詹小哥定会关切追问,或许还会配药送去。可此刻却恍若未闻。
“牛大人降服万鬼,多少年没受过伤了。这回,是与无常大人一同去缉拿那炼制‘命灯’的真凶。七盏命灯连环索魂的案子,小哥想必也有耳闻吧?为了这案子,不光是咱阴曹司,各殿判官也都焦头烂额的。”
“昨日我去探病时,牛大人私下说,当时若非无常大人反应快,替他挡了致命一击,他恐怕就不止咳血那么简单了……我看呐,无常大人他自己定然也受了伤,只是他性子傲,从不肯与人说罢了,你就谅体谅他吧……”
詹小哥的脚步缓了一瞬,虽仍板着脸,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方才还对那人气得发昏,可一听他可能受伤,心尖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揪扯着疼。
青面鬼觑他脸色,趁热打铁道:“这案子内情极深,阴曹司也没几人知晓全貌。我隐约听说,无常大人催动‘摄魂葫芦’的虚影,才在茫茫人世间感应到其本体一丝气息,顺藤摸瓜追查到真凶的老巢。那凶手的巢穴里机关重重,阴魂遍布,也不知经营了多少年……唉,当真老谋深算!好在二位大人神勇,一番恶战,总算将其巢穴捣毁。”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唯一可惜的是,真凶最后竟还是被他逃匿了。那之后,无常大人翻遍了可能藏匿的州府角落,却再也感应不到‘摄魂葫芦’的丝毫踪迹——你想,若这天地间已寻不到葫芦本体,那真凶便如同水滴入海,再想追寻,可就难如登天了。”
“我看他也是被逼得无法,才将大眼看作最后的线索,纵使手段粗暴些,也是不小心而已。”
大眼脑袋上缠着几圈白布,一身药气地坐在詹小哥臂弯里,黑森森的眼珠看着他,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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