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未散尽的烟味,丫鬟将衣物放在床上,便要去支开窗扇。
弯腰越过窗下书案时,一截白皙滑腻的胳膊不经意地蹭过詹小哥的手背,詹小哥对少女温软的肌肤视若无睹,只嫌她笨手笨脚,索性起身帮她开窗,“哗啦”一声,凉风涌入。
丫鬟却不走,指着床上那叠新衣道:“新裁的秋衣到了,少爷来试试合不合身?”
詹小哥一听,皱起了眉头,前些日子,母亲莫名其妙地将原本伺候他的小六调去了药房学艺,转而塞了这个叫文竹的丫鬟过来,他本就老大不乐意,处久了更是诸多不适。
每天早上,他还光裸着睡大觉,丫鬟就掀开帐幔探身进来掀了,说是帮他更衣,可挨挨蹭蹭的,举止轻佻。自从跟色胚狐狸好上,他对这类暗示可是太明白不过了,前天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这丫头不知怎的,非但不恼,反而隔着衣服把他胸口的小揪揪拧了一把,笑嘻嘻地骂他是个傻瓜。
詹小哥自幼就没什么尊卑观念,与小六名义是主仆,实则处得如同兄弟,可也从未受过丫鬟这般明目张胆的调戏,震惊之余,从前被家姐捉弄欺负的噩梦仿佛又回来了,让他对文竹又烦又怕、只想躲着走。
这会儿见她一双眼睛欲说还休地瞟过来,他下意识抱胸摇头,顿觉房里再也待不下去,干脆一扭身跑去母亲的院落躲清静。
进了母亲房门,詹母正指挥着药童将新到的药材分拣入库,见他风风火火闯进来,慈爱地招了招手。詹小哥蹭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替母亲捏着肩,说着学堂的闲话。
忽听母亲温和问道:“文竹那丫头,在你房里伺候也有些时日了,你觉得……她怎么样?”
詹小哥鼻孔里“哼”了一声。
詹母笑了笑,拍开他胡乱敲打的手:“哪里不合你的意了?我看那丫头模样周正,手脚也勤快。”
詹小哥在自己母亲面前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他想了想,抱怨道:“她……她不知羞。”
“哦?”
“好几回了,我沐浴时,她不等通传就闯进来,还说要给我擦背。”詹小哥说起来还有些气鼓鼓的。
“这样啊……”詹母语气平淡。
“昨天更过分,我说不擦了不擦了,她非不听,还要进到浴桶里来。”
“那你怎么做的?”
“嘿嘿,”詹小哥一乐,“我把她泼成个落汤鸡,她就哭着跑了。”
詹母听了,心下真是哭笑不得。她把个颜色好又机灵的丫头送到儿子房里,打的就是点拨他通晓人事的主意,如今看来,真是半点进展也无。怪不得昨日文竹那丫头哭哭啼啼地跑来诉苦,说少爷粗蛮不解风情,油盐不进。
“我看你还是把她带走吧,我真不想要她了,”詹小哥把脑袋搁在母亲肩头撒娇,竟还替对方考虑起来,“况且,她一个大姑娘家,总这般不知分寸,往后可还怎么嫁人呦~”
詹母扭过头,仔细瞅了儿子一眼。心道:这孩子,倒也不是全然不懂世事人情,难道只是不喜欢文竹丫鬟这种类型?
她沉吟片刻,决定不再迂回,单刀直入道:“这些天,我与你父亲相看了胡员外家的千金。多方打听过了,胡家家风清正,姑娘性情温婉,八字也与你的相合。我与你父商议着,年末便托媒人上门去为你求娶。你觉得怎么样?”
詹小哥一僵,脑里子闪过伯裘的身影,拒绝的话脱口而出:“我不要!”
“傻孩子!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了!”詹母斥道。
“我、我还要准备明年的秋闱,怎么能分心?!”
詹母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乐了一阵,又慈祥地摸了摸他的傻头:“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
詹小哥:“反正我不要!你们要是真娶回来,我、我就离家出走!”
虽是气话,语气里却透着焦急,詹母看了看他的神色,隐约觉得不妙,小声试探道:“跟娘说实话,你该不会有意中人了吧?”
詹小哥扭捏不答,詹母蹙眉斥道:“咱们正经人家,可不兴背地与人私相授受,坏人名声。”
她想了想,家中这根棒槌自己不怎么样,眼界却高的很,每逢节庆出游,远远看见别家女眷,从来都爱搭不理,媒婆送来的佳人绣像,又总是挑肥拣瘦......是什么样的绿豆能被这王八看对了眼?
怀着这样的好奇,詹母缓了缓声气,拉着他的手道:“你若是瞧上了谁家姑娘,一定要与娘说,咱们明媒正娶把人家娶过门儿来。”
詹小哥嘴上勉强“哦”了声,没意识到自己间接承认了有意中人的事实。
趁詹母愣怔,他脚底一个抹油,溜得老远才忐忑擦汗:这种事,要怎么跟家里说呢?若是不说,没准哪天自己就冒出个媳妇儿来,可若是说了,让父亲知道他跟男子相好,不打断他的腿才怪......
他还从未与伯裘谈过这些,一来情意正浓,见面就是耳濡厮磨,眼下的缠绵犹嫌时日不够,哪里又会考虑以后呢,二来,他一个少年心性,一个山野妖狐,于人情世故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詹小哥有些苦恼,想依往常一般找二哥倾诉,念头一起又是不愤:他家二哥昨天不知何故,劈头盖脸将他骂了一通,两人正在冷战呢。
思前想后,人间竟没个好商量的活人,倒是不如去找青面鬼喝酒浇愁。
中元佳节,酆都城迎来了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辰。大大小小的戏班子早已搭起高台,咿咿呀呀唱着幽怨的鬼戏,街面两侧挂满白纸灯笼,幽幽鬼火闪烁其间。众鬼摩肩接踵,嬉笑喧哗,竟比人间集市更添几分诡谲的生气。
在远离闹市的黄泉尽头,鬼婴大眼孤独地坐在阴阳交界的裂缝处,抱着只烧鹅在啃。
鹅几乎有大半个他那么大,外皮金黄,香气四溢,大眼张着油嘴,吞咽声,咔哧咔哧的嚼骨头声,没完没了地进食。
节日里城门大开,有鬼游荡于黄泉,被香气吸引过来,有那想要抢夺的,都被他一把抓住,跟鹅肉一同塞进了嘴。
直到整只烧鹅渣都不剩,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正要坐起,却被沉甸甸的肚腹坠得滚倒,如一只大肚子蝈蝈,扑腾着四肢,好不容易翻成个仰面朝天。
他就这么躺着,望着裂缝外那一轮清冷的人间明月,月下是陌生的山川轮廓。被拴在这里不知几个晨昏,除了伯裘每日投喂的烧鹅、偶尔路过的孤魂野鬼,什么也没发生。
这一夜,似乎也与往日并无不同。他吮吸着手指,眼皮渐渐沉重,就这么酣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在一阵寒意中猛地睁开了眼睛,一股没来由的恐惧攫住了他,止不住地牙齿咯咯作响。他望向裂缝,明月依旧高悬,但风似乎停了。
万籁俱寂,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远远地,有两个模糊的、仿佛粘连在一起的人影,诡异地悬浮在几十步开外。他尚未看清是人是鬼,突然眼前一花,那人影竟蓦地放大,像是瞬间跨过了所有距离,直接逼到近前。
原本两个身影也坍缩成了一个,着白衣,一副披麻戴孝的打扮,长袖底下寒光一闪,似乎藏着什么利器。
大眼吓得往后一缩,紧接着,一张毫无血色的白脸,带着阴惨的笑,占据了他整个瞳孔。
“娘——!”
他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整个头皮瞬间麻痹,身体僵直,动弹不得。
电光火石间,一束幽蓝狐火破空而至,于大眼头顶上方,架住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把巨大的锈蚀铁剪,剪刀刀锋紧贴着大眼的头皮,将将要合拢。
“锵——!”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巨剪被火焰重重撬开。白影轻飘飘翻飞后退,如同断线的纸鸢,又像被风吹动的惨白幡布,平平地滞留在半空之中。
伯裘鬼魅般显现,手持火焰长剑,剑尖直指裂缝之外的不速之客。那白影长发披散,遮遮掩掩间只看得见一张脸,下巴尖削异常,面容阴柔秀美,男生女相。
“是你呀,小狐狸……”那人开口,明明生得年轻,声音却干枯沙哑得像是七老八十。
伯裘不与他废话,挽了个剑花,欺身便斩,那人身形不动,只横飞着抬起那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如修枝剪叶一般,顷刻便将长剑剪成数段。
然而,就好比抽刀断水,长剑锋芒不散,反而从内至外涌出炽白,整个剑身像被重新锻造了一遍,炽白淹没了幽蓝,剑锋所过之处,将剪刀崩出无数细小的裂口。
狐火跳跃,那人露出个渗人的笑,自他裂开的嘴里,冒出一股浓稠的青烟,青烟迅速化作人形,通体漆黑,不见五官。
黑影双手同样把持着一把巨大剪刀,刀锋森然张开,无声无息地对准了地上动弹不得的鬼婴的脖子,作势要将他整个脑袋剪下来。
伯裘回身推出一掌,“轰”地一声,一圈狂暴的狐火骤然腾空,绕着大眼将周围方寸之地包裹其中,黑影触到至阳至烈的狐火,顿时如冰雪遇沸汤,只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瞬间被烧灼得干干净净。
那男生女相的人趁伯裘分神的间隙,退出数十步。
“也罢,来日方长~”一声叹息,随白影消散在空中。
伯裘待要追击,四顾却只余芒芒月色,遂收了剑,伸掌一抹,窗口大的裂隙无声无息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低头看脚边的大眼,他正岔着两条小短腿呆滞地坐着,黑血披面,半个天灵盖都快给掀开了。
人间某州府,一户高门大宅挂满了白幡,府内哀声不绝。灵堂正中停有一棺,棺内有亡人。
正是夜深人静,守灵人也熬不住疲倦打起了瞌睡。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拖沓而虚浮的脚步声,一道被月光拉得细长的人影,缓缓从窗纸上掠过。
人影悄无声息,只在跨过门槛时绊了脚,身形不稳,弯腰便呕出一口血,俨然一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模样。
到了棺边,披散的长发落到了棺材盖上,伸手撩发,露出阴柔女相。一双葱白手指扣住了沉重的棺材盖,轻轻一掀,一股浓重的死尸气味顿时弥漫开来。
他跨入棺中,趴伏在那具冰冷的亡者身上,与死人口鼻相贴,几缕黑气从青年口鼻进了亡者体内。
不一会儿,青年身体猛地一颤,便扑倒在人身上,彻底不动了。
与此同时,棺中那原本早已死透的人,却睁开了眼睛,他拨开青年的身体,从棺中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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