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仑缓缓抽回了手，伽蓝愣坐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筵席中众人喝得都有些酒酣耳热，并不曾注意到上座众人异样的氛围，李守成咳嗽一声，众臣均停杯落箸，将目光纷纷投去。
“沈爱卿过几日便不要再户部了吧，朕近日也考虑了许久，以往你的官职一直未昭示朝堂，便趁着此次机会官复原职吧，仍旧任鸾闻处少佥事。你此次下江南为朕与怀安王付出颇多辛劳，再赐金带两条，锦狐皮氅，其余的礼部再议。”
众臣一听才知晓今日此意，本以为是元日节前赦宴群臣，原来是为了封赏功臣的，纷纷站起山呼恭贺，沈仑起身走到殿中正掀袍欲谢，皇帝轻压了下手：“免礼，不必谢恩。”
此番并不是李守成突发奇想，沈仑之前在大殿上为救李文誉在众人面前露面，还牵扯出了先帝托孤之事，若他不予表态，反而会流言纷扰。沈仑前几日入宫便说让皇帝将自己官复原职，出入宫闱也更加方便，皇帝对此也赞同，又顺便接着上元日添赐许多。
沈仑刚落座，李守成侧身道：“周谒，沈仑告诉朕你一路相助，为人机敏可靠，武艺超群，加之对朕有救命之恩，着你为北门军副指挥使，兼任宫中武卫，官品不大，但却有半数之军要经过你手，你可要好好做啊。”
皇帝话音不高，可总有人耳聪目明，听到大明宫中半数之军，竟交到一个籍籍无名的年轻人手里，压抑不住惊愕，纷纷望向那个在朝堂没露过几次脸的年轻人——朝廷中势力角逐往往就在皇帝，或者谁一个念头中再次波卷而起，所有人都不知海浪何时会将自己吞没，又将自己推向什么样的境地，是浪尖，还是海底。
一落枝如今掌管宫中左右宗卫便是十三龙卫，一般由文武大臣家中的子弟充任，以示对功臣封赏，数量颇多，但真论个人实力，根本挡不过北门军，这些世家子弟若在龙卫处混不得什么好名次，家人都早安排好门路了，年纪到差不多了便托人放出来，在朝内找个文官做做，而一落枝早些年连十三龙卫都算不上，只是一般的宫中武卫，因为着实有些本事，被十三龙卫要走，经上次皇帝遇险，倒一举成了首领。
北门军往往都是皇帝自己早年亲随，论亲疏远近，左右宗卫毫不能比。沈仑本是先皇后赐给当时尚为太子的李守成的暗卫，他即位后，应王府旧卫除沈仑外，悉数并入北门军，所以北门军因之时而权重，时而闲散，一凭上意。
沈仑在李守成登基时一直在翠微寺疗伤，后又自请去为先后守灵三年，期间，他接任鸾闻处少佥事一职，为皇帝训练暗卫，监视北门军和十三龙卫。因为鸾闻处自己没有规制军卫，平时只有几十人分散各处加以监视，兵力远逊左右宗卫与北门军，若无皇帝信重，难以立足，况且以沈仑的身体，带兵打仗就是天方夜谭，所以给了他这个官衔，无非就是多耗些精神，也正合他意。
周谒一愣，还未起身拜谢，皇帝一手在空中摁住：“不必谢了，省得麻烦。”
皇后想到了什么似的，半问询半关切道：“周谒，听闻你在长安还未有府邸？”
周谒未料想皇后此问，只得据实答是，还与沈仑同住。
皇后好心道：“可要一处宅邸，这样来往也方便些。”
沈仑在一旁沉默不语，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茶果，似与此事毫不相干。周谒拿不准这是否沈仑授意，只诚恳道：“在下旧伤未愈，又刚来长安，在沈大人府中住下，没来得及找新的居住之所。”
实际自从数月前周谒救了皇帝后，便有流水似的赏赐从宫中涌来，可周谒却托韦谙转手送去沈府，沈仑看着厅前十数只实木大箱，知道这些银钱足够他在长安繁华之处买下他想要的任何宅邸，于是大手一挥专门开了一间小厢房把它们都放了进去。
皇后不知道他是真客气还是推辞，也没有多做过问，只点了点头，道男人还是早成家立业些为好，周谒谢过后，对面的人端起酒杯，遥遥祝道：“本王也多谢二位的救命之恩，之前想着亲自去趟府邸道谢，却为避嫌便一直没有登门拜访，在此一并谢过。”
说罢，李文誉将酒喝下，沈仑却端坐不动，身后侍女将他手边的酒水倒的添无可添也无动于衷。
李文誉直接端起空杯到他面前，笑道：“沈仑，我们已逾三载未见，今日才见面，难道不来一杯？”
沈仑抬眼，李文誉正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他，眼眸澄净而深邃，丝毫没有之前说的“避嫌”之意。
从沈仑回京，怀安王因之前群臣参奏闭门不出，但明里暗里已经命人递了十数封书信、口信给沈仑，却一个都没有回应。
沈仑将一极浅的弧度凝在嘴角，得体而疏离道：
“王爷，这乃是下官分内之事，哪敢称谢，这几日在府里忙里忙外的，改日等我得闲，亲自向殿下府上拜帖。”
周谒端坐在沈仑身边，心中疑窦蔓生，不由扫了一眼二人，几日前甚至更早，沈仑对这位怀安王都不是这种态度，沈仑在听穹塔上听到单时蓬将脏水泼到李文誉时，简直就是目眦尽裂，恨不得将那老头当场生吞活剥了。更何况他回到长安后，还当着文武百官为其辩白。
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让沈仑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周谒暗中思忖，指节微微收紧。
“好，那本王便在王府等着了。”
李文誉似乎对沈仑的态度不怎么在意，转而看向在一旁的伽蓝，举杯行礼道：“听闻娘子不远千里，只为送来物证，救本王一命，本王十分感激，不知娘子何名？改日一并登门致谢。”
伽蓝客气一笑：
“臣女徐存月，王爷客气了。”
沈仑眉尖一挑，显然没想到她随口便给自己改了名换了姓。
“多谢这位徐娘子了，本王定改日郑重拜谢，以报救命之谊。”李文誉诚恳说道，可伽蓝似乎却有些走神，只是浅笑一下不再说什么。
李文誉回头落座后，皇帝的目光几次掠过伽蓝，喉结动了动，握拳在膝上轻敲。半晌，他终于开口：
“沈爱卿，听闻不日这位，咳，徐姑娘就要回姑苏了？”
话是问沈仑，眼睛却看着伽蓝。
沈仑神色不动，三言两语把事情挑了过去：“徐存月是灼莲阁的女子，况京中也无家眷，臣后日便将她妥帖送回，一路差人保护，万无一失。”
沈仑说得十分得体，想把这个话题不留痕迹地拦住，可皇帝似乎对伽蓝十分好奇：“徐娘子京中竟无亲眷，可朕方才乍见，倒感觉她有些眼熟。”
沈仑淡淡喝了一口酒：“世上相像的人太多了，惜取眼前人才好。”
此时皇后将李守成的手柔柔揽过，笑道：“此言可以见得，沈大人不是对风月一窍不通之人。”
“周谒。”伽蓝轻轻侧头托腮，对着一旁饮酒的男人，随口问道，“你之前说过，若为了所愿的人而死，便无可后悔的，但若是因为职责所在而死，是不是也不应当让别人搭上性命救你？”
周谒略沉吟一下，温和笑道：“正是。”
另一侧，沈仑见李守成几次放下杯子却迟迟不喝一口酒，神色复杂，就连身旁二人小声交谈都没有在意。
倏而，一道身影从他身边站起，径自往殿中去，沈仑仰头，发现竟是伽蓝，他酒意一醒，下意识伸手抓去，浅色云织锦却正从他手掌心划过，让他捞了个空。
沈仑突然感到一阵大事不妙，不由分说就要上前将她拉下来，伽蓝却率先一步跪了下来。
这一下子，适才和乐煊赫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舞乐声戛然而止，众臣面面相觑看着跪倒在皇帝面前的女子，继续宴饮也不是，放下杯子也不是。
“这……徐娘子怎么突然如此了，快快站起。”李守成也是不知所措，目光在沈仑和伽蓝的面上滚了一圈，一个面色青白，一个直接将脸低的不能再低，这哪能看出是什么意思。
“徐存月。”伽蓝心中一动，听见有人在叫他，发现沈仑坐在席中，表情和语气是她从没有过的温柔，但是细看，却带了些僵硬。
“快下来，适才我只是与你开了个玩笑。”
沈仑眨了眨眼，将手递了过去，“有什么话，回来和我说好么？”
李守成一听，以为是二人打闹，正想打个哈哈过去，可她却冲着自己，高声道：
“陛下，臣女离阁之前，阁主有言须面奏。因未得觐见，只得今日上禀。”
话音未落，沈仑猝然站起，似乎下一秒就要上去把她拉下来。
李守成顿时有些眼花缭乱，不知女子何意，点头道：“朕赦你无罪，先起来再说。”
伽蓝提裙而起，皇帝终于松了半口气，沈仑却面色发紧，钉在原地。
“臣女之前曾夜观占星，是夜神灵入梦，见到了数种景象，于国祚社稷有关。”
群臣不敢高声，只用目光急遽交换，这些曾纵横官场十数年的人隐约感到这姑娘嘴里恐有大事发生，于是都屏息起来。
一时间，大殿内针落可闻。
李守成见她如此郑重其事，也终于敛了笑意，正色起来，他看了眼沈仑——他脸上肌肉已经微微抖动，心中这下真的有些狐疑：
“是何种梦象？直说便可。”
伽蓝毫不犹疑，甚至还提高了声调：“臣女看见黄沙覆日，旌旗相缠，血洇江河——一条金龙被一剑斩下头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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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国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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