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夜色浓深，伽蓝头上钗饰尽卸，闭目沉酣，浓黑的长发倾泻在耳边，侧脸陷于绣花软枕中，她身侧坐着一个年轻人，半边脸颊被月影纱遮住，月华一透，显得格外朦胧轻柔。
多莲悄悄端了一盆水出去，在房门口遇见周谒，他手中还绑着两圈绷带，多莲不方便行礼，微曲了下膝，便侧身端水出门。
多莲走后，周谒站在门前，静静看着这一幅景象。
他之前束起的长发也因摘了头箍一半散下，用几条黑绳绕起，显得眉目更深。
等了一会，周谒轻步上前，掠过床上女子面容，目光最终停到坐在她身旁的男子前——他细白的脖子连着下颌的线条被月色银光细细描绘，在转角处悄悄凝起，变成了一点极寒凉的银渍。
沈仑已经保持这样的姿势很久了，他看着伽蓝，像看着一个孩子。伽蓝因为今日一连串的事，从未这么累过，沈仑让多莲带她去洗漱时她便已经疲倦不堪，还没将脸抹净，就直接睡在榻上了。
当时多莲想叫醒她，沈仑却悄悄对着打了一个手势，示意让她睡吧，于是多莲只将她的发饰摘下，擦了擦脸便走了。
“她今天累坏了。”周谒进来的无声无息，怕惊扰到伽蓝，压低了声音。
沈仑瞥了他一眼，不带什么情绪，似乎不再追究周谒私自带她出去的事。
见沈仑不语，周谒心中漫上了丝酸涩，语气仍是淡淡的：“你是因为她肖似先皇后所以娶她的么？”
若是平常，这句话无异于明目张胆地挑起沈仑的怒火，可周谒等了半晌，却没有预料到的暴力行为出现在周谒身上。
周谒略诧地皱了下眉，他甚至怀疑沈仑是不是没有听到。下一瞬，沈仑嘶哑开口道：“我不知道。”
说罢，沈仑深呼口气，太阳穴隐隐作痛，不自觉阖目：“她想留在长安，我就让她留下。她不想，我便送她走。”
“我愿意给她一切她想要的。”
周谒似乎被沈仑的话语惊到，瞳孔抖了抖，下颌不自觉地收紧。
“.......”
沈仑睁开眼时，便看见周谒不知何时竟半跪在他腿前，仰头凝望着他，眼中泛着的一片苦海暗中翻涌起浓重的，带着侵略的欲色。
“……沈仑，那我呢？”
男人声音微哑，余音在室内游荡开来，却又十分清晰地凝结在沈仑耳边。
沈仑微微扬手，将手心贴到周谒的脸上，青白的血管同他脸上的肌肤相触，眼眸微掩。
周谒胸口一窒，漫天的风云涌入他的心窍，将他的五脏六腑裹挟，可他却在这呼啸中，竟如同被拍进水面，难以呼吸一口。
“我信不过你，周谒。”
周谒头顶缓慢响起一个轻柔却十分冰凉的声音，不仅没让周谒放松片刻，反而让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手腕。
沈仑垂目，对他骤然捏住自己手腕的越轨行为不为所动，周谒喉咙微微收紧，正要说些什么，沈仑凝视着他的双眸：
“你在姑苏，在我的梦里，看见什么了？”
周谒一愣，缄默了片刻。
沈仑也不纠结他此时诡异的沉默，只是将他的眉眼扫过，道：“你以后尽可以骗我。可是这段时日，我只能相信你了。”
“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因为久跪，周谒的精硕的小腿肌肉都在微微鼓出，反而更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掌中之人摁肩扑下。
可他却仍跪得老老实实，沈仑眼中亦毫无波澜，镇定自若。
“沈仑，你可以信我。”
沈仑默然地看了他一阵，神色捉摸不定，轻把手移开了他的脸颊，那一阵温热却似乎因为蓦地触碰到冷气泛起了灼烧般的触感。
“元日一过，就要冬狩。”沈仑缓缓离开目光，似乎正望穿千里，目含猎猎风声，“今日陛下在众臣面前封赏，我少不得到时也要去。”
目光回转，沈仑眼中已不复之前的茫然之色，轻而缓地说道：
“在猎场，好好表现。”
说罢，仿佛想起了什么，霍然一笑：“让我看看你拉不拉得弓。”
周谒还没听明话中深意，便听床上女子轻咛一声，沈仑转头看去，伽蓝仍在熟睡，时不时眉头轻轻皱起，又舒展开来。
沈仑见她没什么大事，起身走到周谒身后，轻轻打开了门，融雪一消，天气变得格外寒冷，沈仑从外间提起斗篷一抖，扬起一阵风声呼啸裹在身上，凝视了片刻夜色，提步走了进去。
沈仑从他身侧离开时，他的心莫名一抖，望向沈仑曾经放眼望去的地方，却发现月已西移，空留夜色一片。
想至此，他不知为何想发笑，嘴角却没抿出丝毫笑意。室外灯影昏暗，只有树梢挂风之声，倏而，周谒耳尖微微一动，仰头向空中一处眯眼看去。
一只灰羽信鸽微翘尾巴落到了窗前，脑袋四处的转着，周谒挑眉不语，轻轻抱起鸽子从爪处的铜管中捻出一卷纸，单手抻着上下扫了扫，随后，一手便将鸽子扑棱棱地放回夜色。
-
翌日天光大亮，沈仑被多莲拖起，说宫中来了人，要他赶紧出来。
沈仑迷迷瞪瞪地被收拾了一通，出门便见宫中内侍分成六队送来贺礼，两位贵妇正笑意盈盈地在堂前聊天，多莲小声和沈仑说，这二位夫人说是皇后请来的，让伽蓝去他们府中暂住半月充作娘家，沈仑再过来娶。
沈仑抬眼一扫就知道这几位夫人来自哪里，多莲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又问：“刚才我看了一眼伽蓝姑娘，她还睡着，要叫她起来么？”
沈仑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算了，我来吧。”
说罢，沈仑直接进了主厅与两位夫人交谈了起来，沈仑和朝中大臣对付过来的少，可因为这副好相貌，平日女子倒是爱与他说上两句。
沈仑先是代徐存月一一谢过又致歉，道已为她准备一偏僻后院，她因路途风霜，身子不好，昨日回去又染风寒，没法出来见客了，实属遗憾。
意思是也别让她去谁家了，就在他府中先将养着，等身子好了再说成婚的事。
几位贵妇一听虽不知真假，见沈仑说得诚挚真切，又不知道是不是和陛下打好招呼了，于是也只得笑罢，没多为难他。
沈仑又唤多莲上了些上好的紫英茶给两位夫人，此时执礼太监见沈仑到了，开始唱礼单，一箱箱的东西绑着红绸送到了内厅前的空地上，沈仑这才发现皇后竟把聘礼都送来了，一时间院内人影纷乱，从未有如此热闹，还有几个太监还要拿红绸装点府门，被沈仑一把僵笑拦住。
想着这处宅邸这么下去迟早保不住，沈仑在堂前背手叹了一口气，刚一转身，发现右廊处出现一个身影，男人身着宫中禁军之服，银簪束发，腰间犀皮腰带一勒，宽肩修腰，他似乎也对这样的场景惊了一下，挑了挑眉，与沈仑目光对了上去——
“这是——”周谒到了堂前，发现府中之人不是手捧匣盒便是三两抬箱，来来往往，流水似的滚了过去，让人十分眼花。
话音未落，他便眼尖的看见一只嵌贝母沉香长盒上刻着“如鼓琴瑟瓜瓞连绵”八个大字，瞬间收声，心中骤然似堵了一块尖利的石块，带着剩下半句全部都吞进了喉咙。
沈仑适才目光恰巧同他一样落在了那只长盒上，却只是轻扫而过，朝周谒道：
“周谒，这二位是光禄大夫夫人、吏部侍郎夫人。”
两位夫人见另一男人出现在门侧也一时面面相觑，待沈仑抢先一步通传才恍然想起此人，笑道：“原来这位便是新封的指挥使，气派果然不同，今日一见样貌非凡啊。”
周谒注意到有两位头戴金簪牡丹的夫人正坐在内厅，回身行礼，待他走近，沈仑看见他身上沾着些寒露，才想起他如今被点做北门军副指挥使，想必是极早的时候便被北门军的人叫过去了。现在虽是清晨，但对北门军来说，已经是操练了个把小时后了。
不一会太监便禀报道东西已运齐，同二位夫人和沈仑又报了一遍，最后又将礼单呈给沈仑。
二位夫人见事情办妥，亦松了下肩，吏部侍郎夫人轻一挥手，几队太监便齐整地同来时一样候在门前，沈仑谢过二位夫人，亲自送到府外合上了门，这才腰背一松，叹了口气。
“上午如何？”沈仑回到府中轻吹了吹茶，慢慢恢复精神。
“军纪严明有度，操练也十分整齐。”周谒转了转脖子，来时一路的风已经将他身上的汗吹干，神清气爽。
沈仑捻起多莲放在桌上的一小碟参片，轻轻含进舌尖，随意道：“听闻北门军操练向来严格，见你这么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我倒不敢相信了。”
周谒闻言一挑眉，他寅时便到了北门禁苑，先是□□练了两个时辰，又被北门军正指挥使孙振吉拉着拉拉杂杂地交代了许多，随即又提刀刺枪地练到一刻钟前才止。
“我倒是说沈大人数年前还跟着一起操练，后来也软惫了下来，不来了。”
沈仑没料到会被人这么说，轻一咳嗽：“这谁说的。”
“我没记住。”周谒伸直了腰板，仿佛真的很累。
“胡说八道，下次还有人说直接摁住了打。”沈仑手中转着适才太监给他的礼品单子，“还有，下午你去的时候，我让人教你田狩之礼，好好学。”
周谒不接这个话茬，反而是转而换了一个话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沈仑，这北门军的指挥使，凭什么我当？”
他其实问的并不是自己是否有资格，二人心知肚明，北门军的将领指派是全由皇帝做主，避免上下一气，所以只要皇帝发话，就没有有没有资格这一说。
可周谒问的是，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就愿意做这把椅子。
“你若不想当，我也不会拦你，你自己向皇上禀明即可。”沈仑气定神闲，掀起眼皮又添了一句，“要是我是你，昨日被任职的时候，我便说了。”
周谒闻言一笑，将之前略微妙的气氛拨了回去，“确如大人所言。日头不早，我也只为赶回来见你一面，先走了。”
周谒走后，沈仑也恢复了神色，端起茶抿了一口，轻一皱眉：杯温已经微凉，却又不到添水的时候，这不上不下的水温，着实让人心生倦意。
多莲此时正好进来，似乎是被这些来的贺礼弄得有些疲惫：
“公子，怀安王府送来贺礼了。有几大箱子，要收下吗？”
听到怀安王府四字，沈仑端茶的手微微一顿：“依旧退下去，除了皇上皇后今日送来的，谁的贺礼也不收。”
“对了。”多莲刚走不远，又折了回来，“今早皇帝送来贺礼之时，一个公公给了我一个小盒子，说是格宝姑娘送来的贺礼，他们走得急，我也不好推回去，你要不要看一眼？”
格宝自从入宫，为了避嫌，二人几乎私下不见面，宫禁森严，格宝行事稳重，只有这时她才会暗中带些东西给沈仑，也不引人注目。
“什么东西？”
多莲从怀中掏出一小只檀木盒，上面用红纸封住，写着百年好合，递给了沈仑。
沈仑接过来轻轻撕开了封纸，竟发现里边装着一小碟珑缠桃条糕，似乎是新做出来的，模样仍是完好如初的，还散着果香，香气馥郁。
沈仑轻轻将碟子端出，发现下面垫着张纸，抽出来一看，上面写道：
琅国公所贡，后近日多喜食。
沈仑扫了几遍这张沾些糖霜的纸，轻轻将碟中的吃食掰开看了看，不动声色地将碟子放到桌子前，淡淡道：
“没什么事。近日往来的人多，多莲，你要辛苦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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