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柳裹紧身上的衣服,风刀割般从脸颊划过。他和郑小妹将地里散落的秸秆捡到大哥那儿,对方用根麻绳把秸秆系在一起。
郑杨又系好一捆,起身眺望,入目的是连绵的山,天灰蒙蒙压在顶端。
“回去吧,剩下这些我来就行。”他将一捆小些的秸秆放在郑柳的背篓里,“路上小心些。”
郑柳点点头,给郑小妹的冻得通红的耳朵揉了揉,弯腰被背起背篓。他把手揣在衣袖里,待变得温热,才牵着郑小妹的手下山去。
走到半山腰,他忽而有白色的什么东西落到鼻上,随着一点冰凉转而又消逝了。
郑柳仰头望天,那东西又落在他睫毛上。
下雪了。
一粒粒,一颗颗,最后变成一片片,鹅毛般的大雪簌簌从空中飘下。风吹在脸上,竟莫名从凌厉变得温和。
老远就见到等在家门口的两人,江朝南穿着件厚实的袄子,脸颊红通通的藏在棉领中。马上要过年了,先生也赶着回家准备年货,散学比往日早些,又给他们放了长假,所以今日是年前最后一天上学。
“家中怕是不让我出来了。”江朝南手里抱着个汤婆子,他吸吸鼻子,吸进去的空气冰冷刺骨,他把头埋得更深,传出的声音有些闷,“郑九一说,小妹生辰在年节,就想先把生辰礼送了。”
郑文婚宴后没几日,夜里便下了场大雨,翌日天气兀地转寒。一夜之后所有人都将冬衣换上。
江朝南大早先赶到郑柳家,见着对方穿上身的衣服虽然破旧,但好歹也不算单薄,才暗自将心放下。
转而他心念一动,给兄妹三人外加郑九一一人送了双手衣,这次江朝南心下已有计较,晓得什么东西才能让郑柳收下,故而那几双手衣从外看来只是用寻常葛布做的,内里却暗藏许多棉花,穿上去十分暖和。
果如他所想,郑柳犹豫着还是收下了。
“这是我与少爷备的生辰礼。”云林把手里的两件东西递给郑小妹。
郑小妹望向自家兄长。
郑柳打眼瞧——是一面印着个胖娃娃的拨浪鼓与一双棉质的小老虎布鞋,显得异常喜庆。
他朝摸摸郑小妹的头道:“收下吧。”
郑小妹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接过,害羞地露出笑容,声音糯糯地道:“多谢两位哥哥。”
云林对她微微一笑,退到了江朝南身后。
“不知你们休假到几时?”郑柳有些意外,没想到江家竟不放小少爷出来了。
江朝南盯着他的眼睛道:“解馆十五日。”
——
大年三十。
这天也正是郑小妹的生辰,郑杨照郑柳八岁生辰那般,将余下的小半袋面粉下锅,也给郑小妹做了小碗长寿面。
郑柳掏出块粗布手帕,里面裹着他这几天抽空雕刻的一只桃花小木簪。郑杨送的是前两天去镇上采年货买的一对耳环。
郑小妹开心地收下,跑去房里与之前另外两件生辰礼包在一起,仔细放在枕头底下。
待祭拜过先祖,郑家三兄妹才坐在桌前用晚饭,桌上的菜前所未有的丰盛。两道荤菜,三道素菜,外加一大碗蛋花汤。
郑杨给自家弟妹碗里各自夹了块肉,笑道:“来年,岁岁安康。”
今晚家中难得地点上煤油灯,一家人挨在一起守岁,等着新年到来。
屋外陆续响起鞭炮声。郑杨照着煤油灯,去里间拿出买的小串鞭炮,喊俩兄妹去院中。
大哥将那串鞭炮挂起,擦亮火折子,去点燃引线。
郑柳捂住郑小妹的耳朵,看着那线越烧越短,他不自禁半眯起眼。
接着伴随着烟雾与火光,那串鞭炮左右摇摆,在一阵噼啪声中越来越短,没响多久,刺鼻的味道后知后觉地传入鼻子里。
过年嘛,放鞭炮就图个吉利。
正在这时,一束束火光冲天而起,倏而在空中炸开,五彩火花四散,瞬间照亮了郑柳的脸。
那是江家放的烟花。
也不知道此刻小少爷在做什么,肯定也是在赏烟花吧。
“柳二!出来玩!”郑九一在门口吼道。
趁着年节热闹,地里也没活,各家都允许小孩在夜间出来玩一会。
郑杨冲他点点头。
郑柳拉着郑小妹就要出去。
“二哥哥你去吧。”
郑柳蹲下身,对她嘱咐道:“我们就在附近玩,你困了就先睡。”
“嗯。”郑小妹双眼亮晶晶的,还透着烟花倒影。
“柳二!”
“来了!”
昨晚与许多人玩到子时才散去。
郑九一跟只准点报晓的公鸡似的,一大早又来找郑柳,也亏得郑柳从未赖过床。
“没有小少爷还真不适应。”郑九一双手托腮,语气焉焉的。
“你是不适应没有糕点吃吧。”郑柳一语道破。
郑九一反驳:“难不成你就适应了?”
郑柳没有说话。
郑九一看破他的心思,兴奋地问:“要不我们去江宅找他?”
郑柳想斜睨他,语气也开始无精打采:“你以为是你家啊,想进就进。”
“那他当时是怎么给你送伞的?”
郑柳一下坐直身体。
对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他猛地握住郑九一的肩膀道:“多谢兄弟,你和小妹先在院子里玩,我先出去一趟。”
郑柳又安抚性地拍拍他道:“乖一点。”
然后他便蹭地冲出门。
“柳二!你个没义气的!”郑九一在身后悲愤大喊,“我也要去!”
回应他的是对方越跑越快的背影。
听着动静的郑杨出来问:“什么事?”他左右看了一圈,没发现郑柳,“小柳呢?”
“不……”郑九一刚想否认,转念又替兄弟打掩护,只是仍旧语气恨恨地,“说是前两天在地里落了东西,想回去找找,鬼晓得能不能找到。”
到了江家,郑柳才愕然发现,那狗洞居然从里面被堵上了!
也对,最后一次钻狗洞被主人家了个正着,能不给堵上吗?也不知小黄会不会哀嚎,毕竟再也出不来了。
郑柳尝试着用力推几下,纹丝未动。
郑柳十分沮丧,他几步窜上树,朝里面张望。现下只能祈盼小少爷能与他心有灵犀,会再次路过这里。
因为寒天腊月的缘故,叶子早已经掉光,这棵树再也不能很好的隐住他的身形,每当有人路过时,他都会迅速从树上滑下去,在下面等上好一会才复爬上来。
如此往复几次,他觉着自己点子傻,就不能再等几天吗?非要给自己找罪受,有病似的。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江朝南又一次经过这,他穿着银白色厚袄子,脖子上围有一圈颈巾,头上还戴个狐裘帽,整个身体被严严实实包在里面。
像个圆滚滚的汤圆。
郑柳忍不住轻喊出声。他在树上努力朝对方招手,一个没留神,他脚底打滑,好在及时抓住树干,才不至于摔落下去。
见此江朝南从廊内出来,一只脚不小心踩在积雪里,腿陷进去小半截,云林连忙上前把人抱出来。
江朝南担忧地望向郑柳,用眼神询问他有没有事。
郑柳连连摇摇头。
见人没事,江朝南看向他的眼神又转为责怪。
郑柳反而笑起来,他双手在嘴前围成一圈,朝江朝南无声地,一字一句喊:“年、岁、安、康!”
对方一定能看懂他说的什么。
江朝南愣了下,转头对云林低语,对方拱手走了。
见他此番举动,郑柳有些疑惑,又问他。
怎、么?
江朝南模样纠结,在郑柳期许的眼光中,半晌,他抿着唇,把眼一闭,也学着他的样子,准备喊出来。
“少爷,笔墨来了。”云林抱着笔墨在转角出现,躬身喊道。
江朝南:“……”他把手放在嘴边,又无措地握拳放下,抬眼望向郑柳,对方果不其然在笑。
他一眼瞪过去。
他走回廊下,兀自气恼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让云林展给他看。
上面写着:别待在树上,太傻了。
郑柳:“……”
这分明是报复。
不过刚才那样子确实很傻,况且谁让自己又笑话他呢?
瞧江朝南那恼怒的样子,估计也不会再写出他想听的话。
无事,反正他想说的话已经带给对方了。
于是他就朝江朝南招招手,示意年后再见,就慢腾腾地从树上滑下去。
等双脚触到地面,对方还未有所反应。郑柳叹息,不得不接受现状——只能年后再哄这小祖宗了。
他转身欲离开,突然有东西从墙后扔出来。
一块裹着雪球的纸张。
郑柳展开,只见上面有几个大字,其中一些墨迹已被雪水晕染开。
上书写:年岁安康,十日后见。
郑柳有些哭笑不得的将那张纸收进衣袖中。
——
年节过后,热闹渐渐散去。
江家宅院。
午膳时分,江家人围坐在桌前安静地吃饭。
“今日叫厨房炖了你最爱的酸汤鱼。”江夫人舀了小碗鱼汤端给江朝南,“尝尝。”
“谢谢娘亲。”
江朝南接过,一勺勺慢慢喝着,片刻那碗汤就已经见底,他把碗放旁边,没像以往那般要着再来一碗。
江家夫妇对视一眼,都察觉到江朝南有点心不在焉。
江夫人看向江老爷,眼尾又轻扫了眼江朝南。
江老爷心下了然,握拳抵在嘴边轻咳一声,开了个话头:“朝南,最近课业如何?先生若有教不懂,亦可来问我。”毕竟他也是懂些书的,学识虽不及那个老秀才,但好歹也认得不少字。
江夫人心下叹气,自家老爷这话头起的,寻常人很不想再往下接。
“还行,先生教得简单。”
“不愧为我儿,”江老爷满意点头,握住江夫人的手,“这点也颇像你娘,甚是聪慧。”
江夫人娇嗔看向他,把手从中抽出来。
“爹、娘,”江朝南默默看着他俩,“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说着便站起身,朝他们行礼后出了屋子。
“夫人,这……”
江夫人一笑,又给江老爷盛了碗鱼汤。
江老爷喝着那碗汤,心绪怅然。以前江朝南还日日去书房缠着他,怎地上个学还不粘人了呢?早知当时就该请个先生来府上授课。
思来想去,江老爷也只得叹气——果然还是孩子长大了。
用完饭后,江夫人回到房内。
娇月将新烧好的汤婆子递与她。
“少爷还是常去后院那边吗?”江夫人慵懒地将头枕在手上。
“日日都去呢,一待就是小半个时辰。”
江夫人道:“你将小少爷叫过来,我有话要与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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