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新年伊始的头个晴天，日头像被蒙了层雾，阳光不刺眼也不暖和。好在雪渐渐已经化了，雪水融进土里，经人踩过又变作坑洼不平的泥地。
一大早，郑柳扛着把锄头，来到院子里一处常年能被阳光照到的地方，他打算将郑小妹送的种子在这段时间埋在院子里，今年暮春应当可以开出花来。
他将地上的雪铲开。郑小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也学着他的模样动作笨拙地将雪铲到远处。
铲完雪松完土，他们又去外头寻了些较为肥沃的土壤，之后郑柳想等那块地方晒会儿太阳。两兄妹待到午后才开始挖坑。
“二哥哥，今年这些种子能长出来吗？会开很多花吗？”郑小妹一双眼紧紧盯着那个土坑。
“会的，”郑柳将种子丢进去，“小妹要记得时常给它们松土和拔草，它们就会长出很多很多的花，到时候咱院子里就有花圃了。”
两兄妹想将来这片院落开满花的样子。
种着种着，郑柳忽然听到有人向他这边走来，他以为是大哥，于是问道：“大哥，你说到时候这边再种些什么好？”
身后人没回应。
郑柳纳闷地转过身，看清对方样貌后，他惊喜地站起身问：“你能出来了？”
来人正是一身素色衣裳的江朝南。
江朝南一进门就看到郑柳两人蹲在院墙某处一边挖土一边说悄悄话。他想走近些听听他们在聊些什么。
“嗯。”江朝南转移话头，“你们在做什么？”
“在种花呢。”郑柳浑然不在意，将那小块地方又挖个坑，盖上从外面挖的土，在上面洒上些水，“过不了几月，你来就能看到花长起来了。”
做完这些，他就着郑小妹从灶房舀来的水，将手上的泥渍洗干净。
郑柳疑惑地看向几个陌生面孔，除了和他形影不离的云林外，对方身后还带着两人，瞧那衣着打扮，也是江家的人。
他目光有些游移不定，迟疑地问：“这是……”
那两人向他拱手，郑柳忙向旁边躲开。
江朝南神色怪异，“不用理他们。”
罢了，今日许你出门。
江夫人和自己的对话犹在耳边响起。
“不过，”江夫人把他拉到跟前，“我得吩咐人跟着你去。”
江朝南嘟囔：“不能我自己去吗？”
“我儿，路上积雪未化，免得再给你摔着。”江夫人眼中含笑，拿过护颈给江朝南仔细系好。
——
江朝南眼神飘向远处问：“忙完了？”
“忙完了。”
江朝南清清嗓子道：“索性今日无事，我继续教你认字吧。”
郑柳笑道：“外头还冷，先进去再说。”
等把江朝南两人迎进屋，郑柳发现那两人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肯动弹，他有些无奈，只能抬了两根凳子让他们在屋外坐下。
毕竟人高马大的看着怪有压迫感的。
郑柳在屋内看了一圈，才发现少了个人，“我大哥呢？”
“刚刚出去了。”
江朝南来的时候正好遇到要出门的郑杨，他还和对方说了几句话。
“他出门做什么？”
江朝南隐约记得对方手里端着盆衣服，他开口解惑道：“去洗衣服吧。”
虽说今日有太阳，但外边的风吹在人身上仍旧很寒凉，更别提还是在小溪边了。
郑柳想去河边帮大哥一起把衣服洗了。
但江朝南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把对方落在这里又不好，总不能让人跟去河边吧。他垂眼望去，发现小少爷衣角干干净净，应该是被人一路抱过来的……
郑柳有些左右为难。
江朝南看穿他的纠结，“你先去。”
“那你现在此，我很快回来。”郑柳声音里掩不住的开心。小少爷还真是体贴。
郑柳一路往溪边去，远远就看见郑杨独自一人在岸边，早春尚寒，没多少人出门洗衣裳。郑柳跑上去从旁边盆中拿出件棉袄。
郑杨早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未抬头只把衣服从水里捞起来。
感受到自家小弟的兴奋，他笑问：“不去和朋友玩，怎地反倒来这边？”
郑柳看着大哥的手被溪水冻得通红，而他自己恍若无所觉般。
那双手浑然不似一个十四岁少年该有的，它的掌心宽厚，老茧遍布，指甲两侧的皮肉是草汁染上的黑渍，手背上还有些许再也消不掉的疤痕，曾经那双匀称的手经过三年日日不息的劳作竟然变得如此粗糙。
郑柳很少仔细观察大哥的手，甚至多数时候会下意识回避它。
他把自己的手伸进溪水中，从手上传来的冰凉冻得他一哆嗦。
高涨的情绪蓦地沉下去。
“无事，两人洗快些。”郑柳转头冲他笑，声音拔得高高的，以此掩饰自己的低落。
郑杨温和地拍拍他的背，不再说话。
两兄弟安静地将大盆衣物洗完。
回到家，郑杨在院子里晾衣服，示意郑柳先进屋。
江朝南才听见外面的说话声就已经从屋里出来了，他就起身抓着郑柳的手。
“嘶——”
被猛然冰到又缩回手，江朝南把一旁的手炉塞给郑柳。
郑柳将手炉还给对方道：“这东西我用不惯，烤火就行。”
说着就走到炭盆旁，他拨开上面盖的一层灰，露出里面的火芯子，又往底下加了些木炭，伸出手取暖。
见此江朝南将手炉放下，也坐到郑柳身边烤火，“云林，你也过来。”
云林犹豫着，被郑小妹拉到炭盆旁。
等郑杨晾完衣服进来，就见他们几个小孩围着一盆炭火，他走过去把窗户打开，叮嘱道：“炭火别生太旺，也别凑那么近，当心透不过气。”
郑柳默默将椅子拉开些。
郑杨看看外面的天色道：“你们就在这烤火，我去灶房做晚饭。”
“哦。”郑柳低低应声。
一时间房里寂静无声，只有偶尔炭盆里传来的噼啪声。
江朝南拿过根树枝看着他，意思是想继续教他。
“有心事？”江朝南见对方去洗一趟衣服的功夫，回来情绪就一直不高。
郑柳沉默地摇摇头。
“还认字吗？”
“嗯。”
好在往后几天，一直到学堂重新开课，郑柳又恢复成往常那般。
除了江朝南教他认字的时候。
——
某日下午散学。
郑柳老远就瞅见江朝南面色异常难看。
这是又有谁惹这小祖宗生气了？
他旁敲侧击问了好几次，对方硬是没和他说一句话。
郑柳无奈，用眼神问云林。
云林悄悄把一直握着的手掌摊开。
对方手心里躺着两颗牙齿。
郑柳恍然。
感情这小祖宗下门牙也掉了！难怪不愿意说话！
郑柳坐到他旁边，斟酌言辞开口：“今年燕子马上会飞回原来的窝了。”
江朝南不解地望向他。
“你看，那株李子又要开花了。”郑柳指着远处那棵发新芽的树。
江朝南看着他，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几个大字：有话直说。
“所以，”郑柳弯起眉眼，“你的牙也会长出来的。”
倏地，江朝南脸涨得通红，从耳到脸最后蔓延到脖子，他转头瞪向云林。
云林面上不动神色，仿佛什么也不晓得。
半晌，小少爷终于在地上写起字：可这么久没动静，我上牙是不是长不回来了？
郑柳安慰他：“不会，一颗牙长个一年半载那也是常有的事。”
江朝南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郑柳起指发誓。
江朝南在地上写：你怎地没掉牙？
郑柳又起了逗弄的心思，也学着他的样子写：我旁边两颗牙齿要掉了。
“不过……”郑柳突然出声，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我上下门牙都已经长齐了。”
十分讨打。
“你！”江朝南将那根树枝猛地扔开。
“我认错我认错，”郑柳晓得不能将人戏弄过了，连忙出声讨饶，神色马上正经起来，“你随我来。”
接着他不由分说地把人拉到柳树下。
江朝南不晓得他拽自己到这来做什么。
只见郑柳在树下仔细辨认，忽而他弯腰在某个地方挖起来。
江朝南走到他身边，看着对方在地上刨出个坑，随着坑洞越刨越大，里面居然露出小块浅色的粗布。
郑柳将那块布从坑里取出，小心将其打开。
江朝南凑上前去。
那布里躺着两块带血的门牙。
江朝南认出这是他之前摔掉的两颗。
郑柳将那两颗牙仔细清洗干净。
这出乎意料的举动给江朝南弄糊涂了，他终是忍不住开口：“你要作甚？”
郑柳把他按到石凳上坐下，双眼亮晶晶地看向他问：“朝南，你可有听人说过？”
江朝南：“？”
“看来是没有，”郑柳笑道，“我听说，上边的牙掉下来扔在屋角，下边的牙掉下来扔在屋顶，这样新长出的牙会又白又齐整。”
江朝南哦了一声，不以为意。
“试一试，很灵验的。说不定之后你的牙就长得很快了。”
郑柳将人往自己家带。
回家后，他在屋角挖了个坑，“你家我肯定进不去，不如将它们埋在我家，想必也是一样的。”
郑柳又说了一大堆话。
江朝南就只看着他，没有吱声。
待他把那两颗上门牙埋好，他又转身出屋，从云林手里拿过另外另外两颗下牙齿扔到自家屋顶。
做完这一切，他拍拍手对他道：“喏，有没有放心些？”
“多谢。”
“多大点事，你就别不开心了。”
“……”
可江朝南就是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为了表达谢意，江朝南越发努力的教他认字，仿佛不把他教成大儒誓不罢休似的。
但是越努力江朝南就越觉得不对劲了。
对方最近好像在刻意避着他。
“你到底怎么了？”终于，江朝南压着火气问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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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埋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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