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照月台。
已是日薄西山,来往行人渐稀,路旁一座飘着酒旗的轩馆亦从热闹中沉寂下来。
茶香从白梨花掩映的圆窗下飘出来,一个戴着斗笠的青年握着茶盅,面容隐藏在垂下的轻纱中,只露出一张近乎无色的唇,正与店中寥寥无几的酒客说话。
“我自玉京初来时,遇见一个游方修士。与旁的修士不同,他对成仙长生兴趣缺缺,唯独留恋人间繁华。他同我说,人间何处都好,只一点,凡人心肠隔着肚皮,肮脏可怖,是断断碰不得的。我信了,数十年来我与他游遍九州,从不与凡人相处结交。但我却忘了,告诉我这一圭臬的人,也是凡人。”
有些困倦的酒客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漫不经心地道:“然后呢?”
“我自以为与他一见如故,怜他寿数有限,便收他为徒,授以长生之法。”
“且慢。”酒客打断他,“你不是说他对长生无意?”
“我后来才知,那是谎话。”青年道,“他天资聪颖,很快学成出师。我和他在照月台,也就是这里,分别。却不想他突然拔剑砍向我,捅进我腹中剖走了我的仙元。”
“我死了。”他指了指酒客身下的凳子,“就死在你坐的地方。”
酒客突然如芒在臀,不动声色地从长椅上挪开了屁股。
“你是说…此刻跟我说话的人,是鬼。”
青年不理睬,继续道:“不成想沧海桑田之后,我竟醒了过来。睁眼的那一刻我便发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杀了那个人,找回属于我的东西。”
他平静寡淡的声调与尖锐的言辞并不相合,格外诡异,他喝了口茶:“说到此处,现在是哪一年了?”
酒客真被他侃侃而谈带进了沟里,下意识答道:“大唐贞观十年。”
青年道:“我来时,凡人尚栖居于神都之下,山洞之中。”
酒客又在他不着调的话里清醒过来,讽刺地道:“别编鬼故事吓唬人。要是真的,阁下比炎黄尧舜还老,那岂不是老妖怪。”
“炎黄尧舜是谁?”
酒客被他这一问堵住了嘴,瞠目结舌。
青年叹道:“我早不记得自己年岁几何,再者玉京一日,人间一年,更添许多光阴。”
酒客嗤笑:“阁下喝茶也能喝醉不成,莫不是从哪里看的戏文志异说来与大家玩笑的吧。是哪一本书,我也找来看看。”
斗笠下的容颜模糊不清,却看得见嘴角轻勾,似是在笑:“不过说个故事而已,诸位听听便罢,不必放在心上。”
此不着四六的言语自然也没人当真。不过多时暮色渐浓,酒客们便离了这疯子,三三两两散去,空旷的轩馆自寂静下来。
唯有那斗笠青年仍孤坐窗旁,月光攀上窗沿,他才抬头往远处望了一眼。
轩馆老板在柜台后面偷偷觑了他许久,方轻声道:“这位公子,咱们要打烊了。”
青年答非所问:“旁人以为我在讲故事也罢了,掌柜的做八方生意见多识广,何必装糊涂。我在寻人,还请掌柜的行个方便。”
老板笑了笑,感叹道:“许久不见玉京来人,怠慢了。”
老板起身将轩馆大门落锁,灯烛皆灭,黑暗顿时笼了上来。他将前门招牌蒙上黑布,酒旗挪到后门去,拉开遮挡后门的帘布,一缕天光钻进来,照亮招牌上“如意”二字。
推开门,外头正阴雨绵绵。滴滴答答的水顺着飞檐泄下,凉风于青石板地面水洼上拂起阵阵涟漪。
乾坤倒转,又是另一番景象。不似前门外寒月初上,这里正晨曦微茫。
这世上有着许多做阴阳生意的去处,如意馆正为其中之一。白日门朝东,赚阳间的钱。夜半门向西,又做灵界的生意。
“这几日天气不好,梅雨季总不见太阳。”老板抱怨着,在门前支起雨棚。
青年终于起身告辞,临别问道:“我还想向掌柜打听个地方。恨雨楼,掌柜的听说过么?”
“顺着这条路走,看到一处苍山乱林便是了。只不过,进去的路却不太好找。”老板从柜台后抽出一把油墨桐伞递给那青年,“前路泥泞难行,阁下慢些走。”
“多谢。”
“敢问阁下大名?”老板在身后问了一句。
青年脚步顿了顿,吐出两个字:“江离。”
已是许久没人唤过他的名字了,包括他自己,说出口时,竟是那般陌生。
千万年前,他的仙元被柳三七生生剖走,他本是要死的。可不曾想到,他还有睁开眼睛的这一日。
那不好意思,惹了世上最睚眦必报的人,他必要向那负心之人一笔笔讨回来。
在数不清岁月的沉睡里,江离并非对外界变化一无所知。他感觉得到这片九州大陆上的春秋更替,朝代变迁。他听见凡人口中讨论的事情,从怎么捕杀野兽,到种出来的瓜果怎么更甜,也曾隐约听到柳三七带着从他身上偷来的一身本领,来到了掌管六届轮回之地,照着玉京的样子建起了一座剿杀神族的宗派,恨雨楼。
灵界的白昼与阳间不同,天空始终是灰白色,没有日光。他撑着伞,行走在青石卵路上,两侧行人来去匆匆,有的着长裙,有的着短衫,已全然不同于他记忆里凡人的装束。
楼宇亦然。昔年唯玉京才有的仙山琼阁,如今在九州大地已随处可见。
江离抬手推了推斗笠,回望身后。雨幕深处,城中摇曳的红灯笼已模糊成点点光影。
他循着通往苍山的道路而行,路旁立着一块陈旧石碑,碑上篆刻“酆都”二字。
但江离并不认得这两个字。
因为他活着的那个时代没有仓颉,凡人还拿着木棍在地上比划呢。
玉京倒是有自己的文字书籍,可能看能写的人却都已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因为他死后,玉京也灭了。
酆都之外,果然有一片森森乱林。山尖飞檐高挑入云,檐角不沾雨,反将雨水汇聚成流,顺着山势蜿蜒注入脚下川河。
江离踏入山门,苍山似有所感,察觉了异样气息的闯入。顷刻,枝桠藤蔓生长蔽路,其上生出一张口,张阖之间,吐出人语:“你找谁?”
江离收了伞,道:“柳三七。”
“大胆!竖子安敢直呼我祖师之名!”那张嘴大喝,虽只有口型,但看得出他很生气。
江离道:“叫他出来。”
“祖师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嘴中厉声,“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江离指尖一点,火光骤燃,将藤蔓炙得蜷缩,惨叫响起:“我的娘哎,好烫!”
片刻之后,一团枯槁之中跌落出一个绿衣人。
江离用靴尖勾起他的下巴,道:“叫他出来。”
肢体接触的一瞬间,山藤打了个激灵,慌里慌张地爬起来,倒退两步:“你是人是鬼是妖,还是......神?”
“不,你不是神。”不等人说话他又自我否定,“你到底是什么!”
他嗅得出江离身上的气息,的确带着“神”的意味,却跟他所熟知的神明相去甚远。
无论玉皇王母,还是佛祖三清,那些神要么生于天地,要么由凡人飞升,气息鲜活而浩大。
而江离身上,却是一种古老、磅礴、沉重得近乎压抑的气息。
江离不理他,只一遍遍重复:“柳三七,让他滚出来。”
山藤想跑,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住了衣领,跌坐在地。
他自知惹不起眼前这个非人非神的怪物,战战兢兢道:“祖师……祖师他老人家,早就死了几千年了!”
江离死后断断续续的感知里没有关于他死亡的片段,脱口道:“不可能。”
况且,柳三七挖走了他的仙元,本该与天地同寿。
“人,总归是要死的!”山藤急声喊,“你若真要见他,我带你去看他的墓……你放过我!”
衣领上的钳制撤去,他一骨碌爬起,拔腿狂奔。
跑出好一段,才敢回头望去。
江离正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山藤不信邪,再次狂奔。可无论他如何奔逃,回首望去,江离始终立在他身后。既不追赶,也不落下,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山藤这回信邪了,这人比死魂扎堆的酆都还要邪。
他转去了苍山后的一片墓地。恨雨楼历代祖师的画像漂浮在半空,底下是他们成仙失败后的尸骨埋葬处,被流光溢彩的香火供了起来。
众星拱月间,有一幅云水缭绕的巨大画像,画上之人手持长剑,青衫飘渺,颜如冠玉,端坐高台,仿若俯瞰众生。
江离一掠而上,抬手挥散缭绕云水,指尖触到那熟悉的面容。
手里那剑,他死也不会忘了,就是捅穿自己的那一把。
他抬手就是一拳!
“哧”地一声,巨幅画像自中间裂成两半,碎光四散。
没有魂魄应和的触感。
江离皱眉:“真死了?”
山藤看着裂开的画像心惊肉跳,连连点头:“千真万确!几千年过去,转世都不知道转几辈子了。”
江离飘下来,道:“你说,转世?”
山藤捂住嘴巴:“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六道轮回,那是他死后才出现的东西。就如这灵界,曾经还只是一片无人踏足的荒凉,如今已鬼怪横行。
江离若有所感,道:“那个时候,凡人的生死尽在玉京之手。世道,果然变了。”
山藤不懂他“那个时候”,究竟是“哪个时候”,但玉京他却知道,那是书上所记载的神都,新神族建立且居住的地方。
如今凡人信仰的神,被称作“旧神”。
旧神,自洪荒初辟便与天地共生,是他们创造了人类与万物生灵。
新神,是数万年前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生物,却强大到可怕。他们凶悍地赶走旧神,在九州之上的茫茫云海中建立了玉京。
在此后,是一段漫长无人记载的历史空白。
为什么是空白?
山藤不知道,猜测也许是他们做的事罄竹难书。
再有笔墨之时,便是恨雨楼祖师柳三七破掉玉京,将旧神迎回九州。
山藤恍然大悟:莫不是这怪胎,是来替玉京新神报仇的?
念头一定,他咬牙下定决心——就算魂飞魄散,也绝不能让此人离去!
正要大打出手之时,江离的身影却已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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