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深还陷在莫名其妙的怔忡里，那人已走到了面前。
他拿着一把折扇，点了下严深的胸口，道：“我脸上有钱么，值得阁下这样盯着看？”
严深猛地回过神来，才想起方才自己有多失礼，作揖道：“抱歉，见公子眼熟，我们……见过吗？”
他凝神细看，那人却似不喜对视，只抬眸瞥了他一眼，随即微微垂下长睫。
折扇一展，映着门口倾泻而入的天光，他淡声道：“世有三千，或许他处曾见。”
话音未落，已要拔腿离去，“想吃面，往里走。”
严深道：“我在寻人。”
“找我？”那人回身，簪上流苏随之轻荡。
“我找对街的江老板。”严深已没了方才的局促，落落大方地道。
“找我。”他重复。
严深讶异地道：“你就是江离？”
眼前人看去不过二十余岁，面若璞玉，浑然天成。然其装束却异，上身低领素白对襟褂，下着纱织阔腿裤，既非唐人服制，也不像扶桑、交趾之风。
“怎么，很失望？”江离取出一把钥匙，往对街而行，“买东西，还是修东西？”
严深快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我不买也不修，是来给江老板送样东西。”
江离狐疑地望着他。
严深从怀中取出折起的纸张，双手递上。
江离展开一看，忽而笑起，两指夹着薄纸，问：“谁写的？”
严深反问：“老板觉得写得如何？”
“还行。”江离道。
“既如此，写这首诗的人想请江老板吃顿饭。”严深含笑，“不知能否赏脸？”
江离止了笑，看着他，道：“阁下倒是会趁火打劫。”
“冤枉，在下不过替人跑腿。”严深道，“江老板想不想去全凭心意，只要别骂我就成。”
江离将诗收进袖中，转身而去：“回去告诉李白，我今日无暇，明日惊鸿楼一聚。”
他信步行入日光下，簪上流苏在颈边轻晃，耀眼生辉。
严深一愣，下意识追了几步，却被江离回身一扇横抵胸口。翻起的袖口间，幽幽沉水香扑面而来。
“不买，莫进。”江离淡声道。
这般做生意，竟光明正大将客人拒之门外。严深在西市、乃至整个长安，都未曾见过第二人。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江离推门入屋，“砰”地一声甩上门，门缝溢出袅袅烟尘。
严深无可奈何，解下拴马绳，只得挤着人群离开。
古董行古旧的窗户里，江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融入人群的背影。
琥珀色的眼里流转着冰霜般的光华。
“公子。”檀木桌旁，正在擦拭一尊琉璃佛像的中年人，轻轻喊了他一声。
他叫花决。事隔多年，如意馆的老板不干掌柜的，跟随他来了长安卖起古董。他放下抹布站到了江离身后，道：“您找到他了。”
江离点点头，道：“他不认识我了。”
对于江离来说，严深的确是他的久别重逢。
为了这一重逢，他从贞观十年一直等到开元二十三年，足足等了九十九年。
加上他死去的那些年月，两人分别已有千千万万年，可看见他的第一面，江离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张和柳三七一模一样的脸。
那是他的好徒弟。
花决打量着他没有任何喜怒的脸色，道：“不杀了他吗？”
江离道：“怎么会，他是我的好徒弟啊。”
花决沉默。怎么不算是好徒弟呢？
江离跟他说过，不论在玉京还是九州，江离从来只收过柳三七一个徒弟。当时玉京众神中有条戒律：凡人命数是既定的，无论是谁都不能擅改。
这条戒律还是江离定下的。
但可惜的是，柳三七命不好，他的阳寿只有二十五年。可柳三七认识江离时，就已经十七岁。
花决不知江离究竟有多看重柳三七，竟会破例将长生之法授予他。即使他未必能全部学到精髓，但至少能在世上多陪江离过几千年。
但那个白眼狼，却嫌修炼艰难，还未必真能永生，居然想起了歪门邪道，盯上了他师父的仙元。
柳三七反客为主，用亲身举动给江离证实了什么叫“人心隔着肚皮，腥秽难测”。
虽然不知道后来他怎么死了，但他的的确确捏碎了江离一颗拳拳真心。
花决隐约觉得，一刀解决了柳三七太便宜了。
江离道：“死得太容易是一种仁慈。他么，值得更惨痛的下场。”
直到窗户外再看不到人影，他转过身：“那具珊瑚雕，雕好了么？”
“好了。”花决应声，掀帘入内，不多时抱出一个覆着绢布的台子。
布幔一揭，一株半人高的帝王紫大珊瑚映入眼帘，清辉骤然弥散满室。
玉因琢而华，珊瑚经工匠心血雕镂，栩栩如生，流光润泽，仿佛天成无瑕。
江离端详着珊瑚，紫影在眼底倒映出奇异的光。他微笑道：“不错，李林甫爱玉，会喜欢的。”
严深下了学，照例往张九龄府上去。刚迈进正堂，先听一阵爽朗的笑声，李白道：“得相爷赏识，太白感激不尽！”
他知道，张九龄想把李白荐去翰林院，这般笑想来是有眉目了。他走进去，恰巧张九龄送李白出来，严深作揖拜道：“老师，太白兄。”
“严老弟！”李白热络地上前拍他肩膀，“正巧，你来得好，我正要找你一同饮酒。”
严深侧目看张九龄，含笑道：“今日怕不便，我还要在老师这里听学。”
张九龄却道：“无妨，你与太白先去，吃完再来。只一点，切勿多饮。”
老师如此开口，严深自不好推辞，只得随李白同出府。
行至半途，李白问：“那首诗，可已送到江老板手中？”
“送到了。”严深答，“江老板约你惊鸿楼相聚。”
李白豪爽大笑，一揽他肩膀：“正好！那便同去，我请！”
此举正合严深心意。他对那位江老板的印象，比结识的许多人都深：不食人间烟火，却叫人想要亲近。
惊鸿楼在朱雀大街东侧，笙歌彻夜的平康坊中。二人打马而去，一个是朝中新贵，一个是名动天下的诗仙，街上驰马，可谓春风得意。秦楼楚馆，满楼红袖招。
惊鸿楼上了新曲，搭建了莲花状的舞台，专供跳西域新传来的胡旋舞。此舞姿以急转、疾旋、轻盈飞扬著称，从西域新传来的胡旋舞姬自帷幔后翩然而出，罗袖曳地，环佩清响。
鼓点乍起，金钹铿然。舞姬双臂舒展，腰身如柳，旋风骤起时，衣袂翻飞，仿佛流霞绕身，灵动而富有生命力，美不胜收。
两人看了会舞，心旷神怡。
姐儿将二人迎入雅间，为他们脱去外袍，在房里燃上帐中香。李白起身去更衣，严深则凭栏，望着朱雀街上的宝马雕车。
片刻，一顶翠幄小轿停在楼下。一只纤白的手从车中伸出，搭了车夫的手，雪白的身影从车上轻巧地走了下来。
严深直起了身子。
随着脚步挪动，后颈上一抹鲜红轻动，像落在雪地上的一枝红梅。
严深摸起桌上点心盘中一颗栗子，夹在指间弹了出去。
“啪嗒”一声，栗子掉落在江离脚边。他一怔，抬首循声望去，眼神与严深在空中短暂交接。
“江老板，”严深笑着打招呼。
江离没说话，嘴角勾起一个笑，“唰”一声展开折扇，大步踏入楼中。
不多时，李白归席。再片刻，帘幕一挑，江离踩着胡旋舞急促的鼓点，姿态潇洒地走了进来。
李白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这种打扮的人，眼睛瞪大了些，拱手道：“这就是……”
扇子柄袭来，堵住了李白的嘴。江离笑吟吟地道：“废话少说，饿了，饭呢？”
李白愣了一瞬，继而仰天大笑：“爽快！我就爱和爽快的人说话。快请坐！”
江离毫不客气地落座。李白招呼小二，点了一通菜：“快些快些，越快越好！”
江离仍不喜与人对视，或盯着手中折扇，或看向李白与严深之间的空隙。他翘起二郎腿，道：“李大诗人，还有这位严小官人，找我何事？”
李白见状，不敢再让严深先开口。毕竟这江老板脾气古怪传言不虚，若一言不合把人踹出去，他可难向张九龄交代。只得笑道：“我初来长安，被狐朋狗友拉着赌石，输了个干净。听闻江老板赌石从无败绩，故特来讨教一二。”
严深背脊绷直起来，预备着江离一言不合将他们扫地出门。
岂料江离只是转着折扇，淡声道：“好啊。”
李白和严深面面相觑。
“江老板这是同意了？”
“为什么不同意。”江离道，“我喜欢你的诗。”
李白舒了口气：“雕虫小技罢了。”
江离扇骨轻转，目光落在严深身上：“小官人，你也要学？”
严深咳了一声，道：“江老板叫我严深即可。我不玩石头。”
“哦？为何？”
“没钱。”严深坦然答。
江离看着他，轻笑，并不介意。
菜上来，江离却不怎么动桌上鱼肉，反而对着一锅文思豆腐汤情有独钟。他吃饭的动作跟他不羁的举止完全不同，他吃得非常优雅，张口不漏齿，喝汤不沾唇，等饭粒咽尽，他才会开口说话。
“带你们看石可以，但公盘不行。”江离道，“公盘主见了我就怕。要不是我一回只买一块，恐怕早把我轰出去了。”
李白点头表示理解：“只是不知哪里还能买。”
江离道：“公盘一月一次，没了还有小盘。有些买多了的，前几块垮了，赔不起，就不会再继续切，他们会把剩下的石头摆出来倒手卖，这就叫小盘。”
严深皱眉道：“被人捡剩下的，岂不是更不容易涨。”
江离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滑过他，随即看向别处，道：“有我在，烂石头也能变金子。”
若换旁人口中说出，严深定会觉得狂妄不堪。可落在江离唇间，却自信得无懈可击。
毕竟，人家是公盘上的不败神话。
“旁人玩玉石，图的是惊险刺激。与我玩，就要玩赚钱。”江离掀开门帘，外头胡乐激昂，舞姬正旋转如风，环佩叮当。
江离扬起下巴一指：“这胡姬腕子上的翠玉镯，就是出自公盘，去年的标王。你知道这一小串，价值几何？”
“恐怕不下十吊钱。”李白试探。
江离哼笑一声：“十吊？这是标王货头，一个镯子，就要三百二十吊钱。那块货我见了，有脸盆大，光是货头就出了十四条满绿镯，货尾更多，还不提镯心和其他边角料。一块石头，就足以让祖孙三代翻身。”
严深暗自惊愕。
他虽是太学生，但却是寒门子弟。父亲是上林署一个不知名小署衙的九品官，太学只对五品官员以上子弟开放。他先以举孝廉入了四门学，偶然因写文章被张九龄提赏识，提拔了他，否则他连进太学的资格都没有。
家中清贫，供不起他读书，一应开支是张九龄在资助。然而张九龄素来清正自守，古板且严苛，除了衣食，并不会给他什么闲钱娱乐。
当然，严深已经非常知足，他感激恩师提携，更把张九龄当作亲生父亲一般敬重。他说什么，严深都绝不会违逆。
正如今日，若非老师吩咐他与李白多加往来，他根本不会踏入玉市半步。
可一入玉市，方知何谓“珍珠如土金如铁”。
三百二十吊钱，那是他就算入御史台，十年俸禄也难以积攒的天文之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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