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炉上的铝壶刚冒热气,和素就从红木盒里翻出那方蓝染帕子。帕角磨得发白,交颈鸟的羽毛褪成浅灰,林舒瞥了眼就笑:“这针脚歪得,当年我还以为是没长齐的野鸡。”
和素的指尖顿在鸟翅上,忽然抬头:“该讲讲结义那天的衣裳了——你穿的药师服,领口那圈银纹,是我阿爸亲手打的。”
【林舒视角:1976年·祠堂罚跪】
祠堂的青石板沁着潮气,我跪着的地方,刚好能看见供桌下的“农业学大寨”标语——红漆刷在发黑的木头上,像道没愈合的疤。小腿肚的藤条印还在发烫,妈手里的《蚩尤毒经》翻得哗哗响,封面上的蛇纹被香火熏得发亮。
“药师服要穿黑色斜纹布,”妈用粉笔在地上画着纹样,“领口绣‘回纹’,袖口是‘蛇缠莲’,银扣得是双头蛇形——这是苗医的根,你外公当年在巴黎给你裁的第一件小褂子,就是照这个样式。”
我扯了扯身上的的确良白裙,这是临走时在上海买的时兴料子,此刻在祠堂里显得格外扎眼。“穿这黑布像戴孝,”我别过脸,“而且这银扣硌得慌,哪有手表方便。”
妈没接话,只是从樟木箱里翻出件叠得整齐的黑褂。布面粗糙,摸上去带着草木灰的涩感,领口的银扣果然是双头蛇,蛇眼镶着米粒大的红玛瑙,在煤油灯下闪着暗光。
“你外婆说,黑色能镇住你八字里的‘寒’,”她的指尖划过银蛇,“这蛇纹是‘护命符’,当年她跟族长结契时,穿的也是这件改的。”
供桌后的阴影里忽然窸窣响,我猛地抬头,看见和素缩在雕花柱后。她穿的靛蓝苗服比旁人的长,裙摆拖到脚踝,绣着密密麻麻的“万字纹”,腰间系着三指宽的银带,坠着七个小银铃,一动就叮当作响。
最惹眼的是她的银冠,不算高,却在额前嵌了块月牙形的绿玉,顺着玉边垂下来三串银链,遮住半张脸,只剩那双色异瞳在链后闪,一浅蓝如银钻,一淡棕似琥珀。
“那是祭司的‘承继冠’,”妈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声音放轻,“她阿妈走得早,这冠戴了三年,要等结义后才能换全的。”妈妈带着忧伤,和素妈妈是她的金兰。
和素像是被我们的目光烫到,慌忙把手里的桐木盒往背后藏,却没留神撞翻了供桌下的铜灯,煤油洒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黑。
她红着脸跑过来,把木盒往我怀里塞,盒盖弹开,两只银镯从里面滚出来——宽扁的银圈,双头蛇尾绞着镯心的玉,绿翡透着点灰,黄翡镶得紧实,掉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银圈碰着地面,却没见磕碰。
“你这是……”我没接,那蛇形银扣跟我褂子上的一模一样,心里忽然发紧。
她指尖捏着镶嵌着绿翡的银镯,往我腕上套,另只手的拇指抵着自己的拇指,嘴里哼着细碎的调子——后来才知道,那是苗语的“金兰契”,大意是“同生共死”。
我被她眸子里的浅蓝和浅棕看得发怵,猛地推开她:“拿开!谁要跟你戴一样的东西!”
银镯在地上滚了半圈,停在供桌脚边。她蹲下去捡的动作很慢,银带的铃铛不响了,垂在腰间像串哑了的铃。
她把黄翡银镯戴在自己手上,绿翡银镯放进盒里,轻轻推到我脚边,忽然伸手抱了抱我——黑褂的粗布蹭着我的脸,她发间有股草药味,混着点煤油香,像极了外公在巴黎的药圃。
“不、怕。”她的声音裹在布衫里,很闷,然后转身就跑,裙摆扫过标语的红漆,留下道浅蓝的痕。
【和素视角:1976年·戏台赠帕】
林舒的黑褂第一次上身时,她扯着领口皱眉:“像偷穿了老嬷嬷的衣裳。”
我蹲在戏台后看,阳光从她袖口的蛇缠莲纹里漏进来,在地上拼出朵歪歪的花——那纹样是阿爸教我绣的,针脚比帕子上的交颈鸟还丑。
我摸出怀里的蓝染帕子,边角绣着两只交颈鸟,是上个月在溪边就着月光绣的,鸟嘴的针脚歪了三道,鸟翅还多绣了个小尖。
早上见她被族人架上刀梯,抓着木架发抖,眼泪把白裙子洇出小印子,我就想把这帕子给她——阿爸说,外面来的姑娘怕疼,帕子能擦眼泪。
“给。”我把帕子递过去,汉语说得磕磕绊绊,“擦、泪。”
她瞪我一眼,接过帕子捏在手里,指尖划过歪歪的鸟翅:“这绣的是野鸡?”嘴上嫌着,转身时却把帕子塞进了黑褂口袋,露出点蓝布边角。
“祭司服要配‘百鸟裙’,”阿爸给我系银带时,指尖在万字纹上按了按,“你阿妈当年穿的,裙摆上绣了九十九种鸟,今天给你加了只‘相思鸟’,在右襟第三颗银扣下。”
我低头看,靛蓝布上的鸟翅用金线勾了边,在晚霞里闪着细光。林舒走过来时,手里攥着个小布包,黑色的,露出点翡翠的绿。
“我妈说这是‘双蛇契’,”她递过来,耳尖红得像晒透的辣椒,“蛇尾能拼上,算、算换个礼。”
布包里是对翡翠坠,蛇身缠着藤,尾尖留着个小勾,合在一起刚好是个圆。
我指着后颈,让她帮我戴。转身背对她,撩起后襟——腰背溃疡狰狞,脓黄覆在暗红创面上,那是刚试的“断肠草”留下的,阿爸说“祭司的疤是勋章”,可被她指尖碰到时,我还是缩了下。
“这是……试毒?”她的指甲掐进我后背的布,声音发颤。
“试新毒…烂了。”我憋出零碎汉语,耳根烧透。
她指尖猝然压上创缘!“断肠草毒淤在足太阳膀胱经。”
突然她从鹿皮针包抽出三棱针,沿承山穴→委中穴点刺!
紫黑毒血顺势淌下,放血后她给我伤口撒上了七叶一枝花粉止血:“此药中和断肠草碱,但遇河鲜组胺则化剧毒,所以七日内忌食河鲜,”撕下蓝染帕角包扎,“否则疽毒窜心。”
她忽然环住我腰腹,下巴抵在我溃烂的皮肤上:“往后我替你清毒,”黑褂粗布磨蹭银冠链,“外公教过我解苗疆七十二毒。”
我勾住她小指,她将拇指覆上我手背,汗湿如溪石。“结义后…跟林舒姐一起试毒。”银链里晃进晚霞碎金。
我勾住她的小指,她把大拇指盖上来,掌心的汗蹭在我手背上,像刚从溪里捞出来的鹅卵石。
戏台旁的广播突然响了,“东方红”的调子刺破晚霞,她吓得一缩,我攥紧了她的手——阿爸说,阳命人要护着阴命人,就像溪水护着山笋。
【现实视角】
“所以你俩衣裳早绣了‘在一处’!”林杉打断和素妈妈的回忆,举起帕子比对——蛇缠莲纹与相思鸟金线竟严丝合扣。
林舒从铝饭盒捧出两件小褂:药师服玄黑,苗装靛蓝,依古制裁就。袖口蛇缠莲下却绣着隐形二维码,手机轻扫弹出云焰药业官网。
“老树发新芽,”她笑点屏幕,“扫这里看百鸟裙3D复原图。”
“所以当年真走光了?”林杉兴奋扫码。手机弹出云焰药业非遗页面——《刀梯祭祀3D还原》按钮闪烁。
指尖轻点,全息投影轰然展开:十八岁的和素攀在刀梯,裙摆撕裂处**若隐若现,伤口渗血特效逼真!
“关掉!”和素耳赤夺手机。
林舒抢回手机挑眉:“急什么?”指尖划过投影里染血的大腿:“当年你说...反正是归我看。”
她黑褂银扣灼灼,和素百鸟裙摆翻飞,右襟相思鸟的金翅落在她手背。背景里“破旧立新”标语与“敬山神”幡旗绞缠难分。
“那晚广播放‘抓革命促生产’,”林舒指尖点着照片里基干民兵的军绿褂,“族长说,祖宗的刀梯要爬,时代的调子也得唱。”
林舒接着说当年的故事,“我记得结义在午夜。祠堂前的晒谷场被火把照得通红,墙上的‘破旧立新’标语被火光映成紫黑色,和火把里飘出的‘敬山神’幡旗缠在一起。
【林舒视角:1976年·刀梯结义】
我被族人扶上刀梯时,黑褂的银扣硌得锁骨生疼。大祭司站在梯下,银冠的玛瑙在火里发红,手里举着两束草——后来知道,是“同心草”,一束阴干的,一束鲜的。
“金兰结义,要过三关,”他用苗语唱,调子忽高忽低,“一过火河,断尘缘;二饮同心酒,命相缠;三踏刀梯,共登天。”
和素从次门进来时,百鸟裙的摆拖在地上,沾了点泥。四个穿军绿色褂子的族人(是寨里的基干民兵)举着她的胳膊,银带的铃铛在火把里响成一片。
她的百鸟裙外罩了件短褂,银线绣的“壬水”二字在后背发亮,跟我黑褂领口的“乙木”纹刚好成对。
“火河”是场边的石槽,里面铺着烧红的木炭,上面架着层青石板。大祭司唱完祝词,和素被放下来,赤着脚踩上石板——她脚心的茧比我想象的厚,踩过木炭时,青烟裹着点焦味,她却没晃一下。
“同心酒”是六碗米酒,碗沿抹了点鸡血。她喝到第三碗时,军绿色褂子的族人喊了声“好”,声音混在火把的噼啪声里,有点突兀。
“吨吨吨!”
和素灌下第六碗血酒,扬手摔碗!碎瓷在炭火里炸出火星,瞬间燎着百鸟裙摆,她抬手一掸,动作利落地像阿爸说过的“女侠”。
基干民兵吼声震天:“过!”
大祭司蛇头杖指向刀梯:“第三关!登天梯!”
刀梯是松木架绑的长刀,三十级,刀刃朝上。她咬着刀柄往上爬时,百鸟裙的摆被风吹起来,右襟的相思鸟在火光里闪——我忽然摸出黑褂口袋里的蓝染帕子,帕上的交颈鸟仿佛活了过来,原来她早把心意绣在了这儿。
她的赤脚踩在刀刃上,没流血,却在松木架上留下串浅红的印,像极了她后颈的疤。
和素咬住钢刀开爬。百鸟裙翻飞,银铃叮当乱响。
爬到十五丈,“刺啦!”裙摆勾住木刺!雪白大腿擦着刀刃划过——血珠瞬间沁出!
“走光啦!”我脱口而出。
她仰头,汗湿的脸在火把下发亮:“归你看!”撩拨技能满点——如果忽略她发抖的腿的话。
她爬到顶时,银冠的链子里掉进片火星,落在我黑褂的蛇缠莲纹上,“林舒不怕。”
她扯掉我的红盖头(盖头是红布缝的,边角还留着“为人民服务”的布条),拇指蹭过我的嘴唇,带着米酒的辣。
牛皮索疾坠时,我搂紧她脖颈。百鸟裙裾拂面,相思鸟金线钩缠我袖口银扣。“和素,”风声吞没呼喊,“这衣裳…甚美。”
她没回头,银带的铃铛响得更急,像在应我。
落地时,她稳稳地托住我。
祠堂里的供桌前,大祭司举着酒碗,碗沿还沾着点鸡血。和素先用银刀划破食指,两滴血珠坠进酒里,在碗底绽开细小的红纹;她把刀递给我时,指尖的血蹭在刀鞘上,像朵刚落的红梅。
“乙木缠壬水,是苗岭老树根上的结。”大祭司突然开口,蛇头杖在地上顿出闷响。
“林丫头是辛酉日生的木缺乙木,寒毒易侵髓,阴得像晨雾里的竹,要借和素壬申日的阳水来暖。”
“和丫头,阳火过旺灼心脉,像是奔涌的溪,烈得能穿石,要靠这株木来扎根。”
“你俩的症,得靠对方的命数解,你们不只是结金兰,更是老天爷把两根命拧成的一根绳。”
他的目光扫过墙上的古文字,声音裹着香火的气:“老祖宗传下的毒经、草药谱,快被外面的风刮散了。你们结契,是要把苗医的根留住,让寨子里的娃往后还能认出七叶一枝花,分得清断肠草——今日以血为誓,往后就是共担风雨的人。”
我握着刀的手在抖,刀刃划破皮肤时,竟没觉得疼。血滴进酒碗的瞬间,和素的血像有生命似的游过来,缠成个紧实的结。
“跟着我念。”大祭司举起酒碗,苗语的祝词在祠堂里荡出回音,像山涧的水撞着石头:
“以山为媒,以水为证——”
“以山为媒,以水为证。”我和和素的声音撞在一起,她的尾音带着苗语的颤,我的法语口音还没褪,却奇异地合得上拍。
“同饮一溪泉,共守一炉烟——”
“同饮一溪泉,共守一炉烟。”我忽然想起戏台边的晚霞,原来有些光,是要两个人分着看才暖。
“藤缠树,树牵藤,生同枝,死同尘——”
“藤缠树,树牵藤,生同枝,死同尘。”这句念出口时,和素的异瞳在烛火里亮得惊人,像把两颗星星揉碎了装在里面。
“此誓如磐石,岁岁长青——”
“此誓如磐石……”和素的声音突然顿住,喉结滚了滚,用汉语补上一句,“……岁岁不离。”
不是“长青”,是“不离”。
大祭司的嘴角好像动了动,没说什么,只把碗递过来。
和素先接了,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流到下巴,像道细小的血痕。
她递碗给我时,眼里的光软得像溪水,我仰头喝下,血腥味混着米酒的辣,竟在舌尖开出点微甜的花。
【现实收尾】
铝壶的水开了,和素拎起壶嘴往搪瓷缸里倒水,“哐当”一声撞在缸沿的红漆字上——那是1970年的“为人民服务”缸,边角磕掉了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皮。
水汽漫过两人交握的手,林舒的绿翡银镯碰着和素的黄翡银镯,叮当作响,像极了当年结义时银带的铃铛声。
“后来教娃念誓言,”和素用粗糙的指尖摩挲着缸沿的磕痕,忽然笑了,“广播里正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他们总把‘不离’念成‘长青’,你拎着藤条站在祠堂门口,说‘念不对就不准回家挣工分’。”
林舒望着煤炉里的火光,炉壁上还贴着张褪色的“农业学大寨”画,边角卷了边。
她忽然从茶几下翻出个铝制礼盒,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两件小褂——一件黑色药师服,一件靛蓝苗装,都是按当年的样式定做的,领口的银纹和万字纹绣得一丝不苟。
“那年头哪敢说‘不离’,”她捏起小褂的银扣,红玛瑙在火光里亮得像当年的火把,“基干民兵听见了,保准说我们‘搞封建迷信’。可你改誓言那天,祠堂墙上的‘破旧立新’标语被风吹卷了角,倒像在给你撑腰。”
和素伸手接过小褂,指尖拂过右襟的相思鸟金线——这是她照着当年的百鸟裙绣的,针脚比当年的帕子整齐多了。
“现在的娃不用挣工分了,”她把两件小褂叠在一起,黑色与靛蓝融成一团深影,“可这誓言得记得,就像记得哪块山岩下有七叶一枝花,哪道溪涧里的水最养药草。”
煤炉的炭块爆了个火星,照亮墙上的老照片。黑褂和百鸟裙站在火把前,背景里的标语和幡旗缠成一团,像极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模样——新旧拉扯着,却在烟火气里长出了分不开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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