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提前说了这周不去采菇。外面日头白晃晃的,孔净也懒怠出门,打算周末两天都待在家里。
陈端有时也在。
不过无所谓,他们互相不理。
孔净坐在红色理石桌前,作业写完了就复习。
再过一年就中考,李贤梅和孔大勇从来没说过期望她考哪所高中,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尽最大努力考好一点。
周六傍晚,孔净把饭做好了迟迟没见李贤梅回来,本来她说今天可以提早下工的。
孔净站在窗边张望,远远看见一个嬢嬢从厂里跑来,“孔净!孔净!孔老大在不在?!快喊他去厂里!出事了!!”
孔净胸口猛地一抽,跑出去,“出什么事?是不是我妈——”
“你爸爸呢?!快去叫他啊!再晚就真的要出大事了!”
嬢嬢语气很急。
孔净脑袋嗡嗡的,“我爸不在……”
陈端本来靠在铁架床上,听见对话出来,看孔净一眼,“去看看。”
孔净没等他说完,拔足就往厂里跑。
石材厂每道加工程序都有危险,在孔净很小的时候就被告诫不要去厂房,小心被大切切断胳膊、被滚落的石材砸破脑袋。
孔净往石材厂跑去,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有个声音在脑海里默念祷告:妈妈没事,妈妈没事……
接近那排石头房子,漫长的荒草遮挡视野,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咒骂以及男男女女的劝告却似潮水般涌卷而来。
孔净在石阶上滑了一下,身后有只手伸过来要拉她,她甩了一下,什么也顾不上,踉踉跄跄地跳下最后几级阶梯。
看见人群都围在石头房子前,而不是对面厂房里,她一下松了口气。
只要远离厂房里的那些庞大机械,就算出事也不会是关乎人命的血淋淋意外。
“妈,妈……”孔净喊李贤梅,两只手用力扒人缝,要往里边挤。
“诶孔净!上这儿看!别伤着你!”
有个年纪大点的嬢嬢站在平时纳凉的石板上,腰一弯拽住孔净的胳膊把她也拉了上去。
“我妈呢?”孔净问。
“劝架嘛!”嬢嬢另一手紧紧圈住自己的小孙子,生怕他不懂事凑热闹被误伤。
孔净这下彻底把心放回肚子里,李贤梅没事。
那有事的是谁?
她正要问,前面忽然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围观的人群如同沙子被这奔涌的叫声一下搡开。
孔净瞪大眼睛,从错开的人缝中看见一个身上被扒得衣不蔽体的女人被一根皮带拴住脖子,狠狠拖在地上爬行。
“桂华嬢嬢……”
孔净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她下意识就要跳下石板冲过去,一只温冷的手掌从后面握住她小臂。
孔净挣了两下没挣开,回头,陈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到了石板上,暮色中,他目光淡淡,少年人超乎年龄对他人命运的冷视。
“你放开……”
“哎呀呀!人家的家务事,夫妻吵架就是这样的!小娃儿不懂别瞎掺和!”年长的嬢嬢也拦孔净,“有你妈妈在的嘛!她是主事人!听你妈妈怎么说!”
石材厂是孔大勇和李贤梅两口子承包的,孔大勇不在,李贤梅最大,所有人都在等她发话——
“王立胜你不要太过!桂华跟你夫妻一场,无论她做错什么你都不该这么打她!简直不把她当人!”
“她本来就不是人,她是婊子!背着老子到处乱搞!给老子戴绿帽子,看老子不整死她!梅姐你最好少说两句,我已经算是给你面子了!”王立胜狠拽一下皮带,宁桂华匍匐在地脖子被迫仰起,发出“嗬嗬”的可怖声音。
在众人看戏间杂着不忍的眼神中,王立胜“啪”的一下把一只小灵通扔在地上,空出来的这只覆满粗茧的大手隔空指一圈,“哪个搞了这个婊子老子心里有数!你们给她发的短信、打的电话都有记录!老子大度,让你们搞!但是今天你们哪个要是敢站出来帮她,就是跟老子对到干!老子反正要去坐牢,弄一个是弄,弄一对就是赚!!”
“王立胜你——”李贤梅还想再劝。
被王立胜一下打断:“梅姐,我再最后跟你说一句,今天孔老大不在,我也不跟他计较!”
李贤梅瞬间闭住了嘴巴,两只眼睛被怀疑、愤怒、屈辱……填满。
周围人都不说话了,他们像是在看地上的宁桂华,但更多的是在看李贤梅,甚至看孔净和陈端。
孔净被李贤梅拉拽回石厝时,她慌乱间同刚才那个去家里找她的嬢嬢对视上,她一瞬间明白了她那么着急问孔大勇在不在,除了期望他去主持大局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看笑话。
“妈……”
回去的路上,孔净喊李贤梅,话音未落就被扇了一耳光。
李贤梅疯了一样转过头,“你刚刚是不是想帮姓宁的?!”
她视线擦过孔净,看见站在孔净后面的少年,她被少年眼里的冷淡刺伤,“养你们还不如养条狗!狗起码不会帮外人!”
孔净感觉被李贤梅拽住的手腕像是要断了,但是这远比不上从左边脸颊传来的痛楚。
她以前也被李贤梅打过耳光,但是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痛过。
她被打偏了头,下半身站定,上半身朝后,身体呈现一种怪异的姿势朝后扭曲着,视线垂落,昏冥中看见少年的手紧握成拳,白玉般的手背青筋凸起,和小学那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架一样的状态。
但也许是她被打昏了头,看错。
孔大勇没回来,打电话也不接。
李贤梅在屋子里没有目的地快速走来走去。
孔净肿着半张脸站在门边,一动不敢动。
她觉得害怕,现在的李贤梅很像一只发狂的蜂子,不惜以同归于尽的方式用螫针狠狠扎向她自认为的敌人。
很不幸,这屋里除了她,只有孔净。
哦,还有陈端。
李贤梅仇恨的目光先是射向陈端,然后才是孔净,最后只有孔净。
“出去待一会。”陈端本来站在孔净身边,后腰靠着铁门,接触到李贤梅的视线后,他微微站直。
孔净听到了,但是她没动。
她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是她做不到离开,因为她清楚李贤梅深藏在愤怒之下的悲伤和无措。
她没办法留李贤梅一个人。
而李贤梅对孔净的狂怒也并非没有来由,她师出有名,她飞快走到床边抓起孔净的书包,一把撕开拉链,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然后再转身,目的明确地从孔净床上的枕头底下掏出两本册子,甩手砸向她。
封面梦幻的青春杂志掉在地上很响,跟挨耳光的声音很像。
李贤梅脚踩在杂志上又碾又跺,“让你读书,你一天只知道看这些东西!当我不晓得是不是?!我在厂里累死累活,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你脑子烂掉了!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昨天还让杨金禾给我打电话说你要补课,晚上才回来——骗鬼啊?你补不补课我难道不知道!你说!你想去哪里鬼混?才几岁就学人家看烂眼睛的黄色书!你天天一口一个桂华嬢嬢,呸!你学嘛!你看嘛!她今天什么下场,你以后也是什么样!!”
“滚!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李贤梅把孔净搡出去。
她仇恨地看向陈端,陈端不用她撵,自觉转身也走了出来。
铁门“咣当”落锁。
夜幕已经降临,周遭忽然变得很安静,远远可以听见厂房里机器运转的声音,混乱的人声早已被淹没。
孔净靠墙蹲在石厝的窗台下,轻声说:“不知道桂华嬢嬢怎么样了。”
陈端站在旁边转角的地方,垂着眼睛放空思绪,听见孔净的话看向她,“你还是先关心自己。”
孔净半张脸都是肿的,但是因为窗台下光线昏暗,看不太出来。
她下巴轻抵着膝盖,“我这个过几天就好了,可是桂华……”
一想到她被拴住脖子像狗一样在地上拖行,孔净就觉得浑身泛冷。
如同一条的命运降临在宁桂华的身上。可是,王立胜才是杀一条的真正凶手。
“我报警了。”陈端忽然说。
孔净仰起头,“你……”
陈端从裤兜里拿出一个东西抛给孔净,孔净条件反射伸手去接,是一只按键机,最新的打给110的通话记录在一个多小时前,差不多在那个嬢嬢来报信的时候。
“……哪儿来的?”孔净说的是这只按键机。
“赌钱赢来的。”
如陈端所料,孔净一霎皱起了眉,眼里盛满嫌恶。
孔净扬起胳膊就想把手机丢回去,理智胜过情绪,就算是赌钱赢来的赃物,弄坏了她也赔不起。可她不想走过去,抿唇把手机放在两人之间的草地上,或者说轻摔更为准确。
陈端无所谓,俯身捡起手机,就势也靠墙蹲着。
月光倾照,填不满两个少年之间的空隙。
孔净望着地上的阴影出神,“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什么?”
“桂华嬢嬢和爸爸……”
“你不是也早就知道。”
孔净猛地转头,“我没有!”
那次在森林里碰见宁桂华她什么都没看见,只是隐约听见了一点声音,是宁桂华的声音,还有、还有……
陈端静静看着孔净,“是吗。”
宁桂华不是初犯,村子里和厂区没有招待所,没有开房一说,就算有,那多贵。天然的密林老树是再合适不过的苟合地。宁桂华去得,其他人也去得。
陈端周末如果不在石厝,就是去林子里写生,碰见很正常。只是他们都没有发现他,也不会想到十四岁的少年撞见这种秘辛,事后居然能做到冷眼旁观。
“我真的没有!”
孔净被陈端沉静目光刺到,她像一只被踩伤尾巴的猫,一下跳起来。
可是陈端并不就此罢休,他轻描淡写地告诉孔净,“知道又怎么样。他们只是狗咬狗。”
少年的声音还是那么清爽,声线很好听,完全没有变声期的尴尬。
可是听在孔净耳朵里只觉得陌生。
“你、你怎么这么冷血!你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你听了宁桂华的话,把我从你家赶出去?”陈端的声音里总算起了一点涟漪,他看着孔净,眸色灰淡。
孔净张了张嘴,她没想到陈端连这个都知道。
“我没……随便你怎么想!”
孔净脑子很乱,好像什么事都做错了一样,好像宁桂华被打得这么惨、李贤梅这么生气、陈端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有她一份功劳。
孔净离开有陈端在的这面墙,走到铁门边坐下。
灯光将她的影子透过铁门空隙引进屋子,李贤梅本来坐在电视机前,余光扫见晃动的影子,忽然起身关掉电视、关掉灯。
整个世界一下暗了。
孔净垂下眼睫,然后才掉下泪来。
孔净在屋外坐了一夜,第二天凌晨天快亮了,“哐当”一声,李贤梅拉开门,声音有点哑,但听得出来火气已经消了大半,“进来睡。”
孔净被惊醒,两条腿已经麻了,手撑在地上被什么东西硌到,低头,是一包已经融化大半的冰块。
茫茫然转头,陈端不在。
停在棚子的自行车也少了一辆。
屋里一片狼藉,孔净蹲在地上把被撕坏的杂志和课本捡起来。
李贤梅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又躺回床上去了。
周日,李贤梅一整个上午都在睡觉,也没人敢来喊她。
但是到了中午,孔净做好饭,李贤梅吃了之后,换身衣服,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拿上记账的A4垫板和笔就往厂里去了。
从外表看,她除了眼睛有些红肿,似乎一切如常。
傍晚时分,孔净去公共淋浴间洗澡,听见嬢嬢们在外面的水槽前一边搓洗衣服一边闲聊,话题自然围绕着昨天那件大事。
宁桂华在镇医院养伤,王立胜被派出所留下批评教育。
嬢嬢们压低声音,都在猜宁桂华到底和哪些男人搞了破鞋,一边猜一边自证自家男人绝对清白,然后说着说着就众口一词,“孔老大肯定板上钉钉没跑……”
孔净从淋浴间出来,嬢嬢们集体背后长眼睛,安静一瞬,然后相继转头,亲热地喊她,“过来这边洗,给你让个位置。”
孔净摇摇头,拎着换下来的脏衣服回石厝。
陈端没回来,孔大勇也是。
孔净用透明胶把书和作业本粘好,做好了饭等李贤梅回来。
李贤梅扫一眼她的脸,几个指印高高肿起,她说:“等会去小卖店要点冰块敷一下。”
“嗯。”
孔净思绪飘忽,昨天那么晚了,陈端去哪里弄的冰块给她?
晚上李贤梅看电视看到很晚,孔净躺在床上听着从电视机里传来的南音唱词,似懂非懂,惘惘然入睡。
周一早晨,李贤梅看见孔净站在铁架床边愣神:“等什么呢还不走?”
孔净取下书包背上,李贤梅看见旁边挂钩上陈端的书包,皱了下眉,但还是叫住孔净,“把他的也带上。”
孔净已经转身走出门,李贤梅一把拽下陈端的书包追出来,“跟你说话没听到?”
陈端的书包被李贤梅扔进自行车前兜,摔得有些变形了。
孔净低头看一眼,抿着唇没说话。
李贤梅像是有些满意孔净拒绝给陈端捎带书包的行为,本周的生活费多给了她十块。
可这多出来的十块钱,孔净拿着,很烫手。
她到学校时挺早,路过二班走廊装作不经意从后门望进去,里面没多少人,陈端的座位也是空的。
阿禾今天来很晚,离打铃没几分钟了才跑来找孔净。
孔净坐在座位上把作业本和书包一起从窗户递出去,阿禾认得陈端的书包,更惊讶的是孔净的作业本。
“怎么啦?谁撕的?”
“我自己。”孔净说,“你借我的书也坏了,中午算一下多少钱,我给你。”
“……哦,没事啦。”
阿禾怏怏不快,孔净以为是因为杂志。
中午吃饭的时候阿禾有气没力地往嘴里塞饭,“不是啦,我……”
“怎么啦?”
“我……”阿禾欲言又止,看见孔净一脑门官司情绪低落的样子,把原来想说的话咽下了。
她吐出一口气,喝完紫菜汤,想起什么,“陈端今天上午翘课,快放学了才进教室。班主任让他中午不准吃饭,在教室后面罚站。”
“哦。”
“哦?!你们吵架还没有和好吗?”
“没有……吵架啦。”孔净假笑一下。
阿禾又叹气,“这样就很麻烦了。”
“什么很麻烦?”
“啊……就是不能蹭免费雪糕和酸梅汤了啦。”
孔净也叹气,不是因为没有免费雪糕和酸梅汤,而是就算李贤梅多给了十块,还清杂志的债之后,她还是不得不紧缩伙食费。
比她还穷的应该是陈端,李贤梅只让她把陈端的书包带来学校,该他的生活费一句没提。
可是,关孔净什么事。
……她绝对绝对不会自讨没趣,再去管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 1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