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忽然下了场大雨,风把窗外那株黄葛树的枝丫都吹断了一根。
早上起来已经放晴,孔净上学时远远看见不远处的林地里影影绰绰围了许多村民,她因为怕迟到所以没去凑热闹。
到了教室,阿禾神秘兮兮地问孔净想不想长见识。
做了快四年的同桌,孔净一看阿禾的表情就知道有诈,“不想。”
阿禾点点头,“你想!非常想!”
中午放学,阿禾盯着孔净快点把饭吃完,连饭盒都没来得及洗两个女孩子就手牵手飞奔出校门。
林地里围观的村民要比早上那会少了许多,却聚了许多同样来“长见识”的小学生。
孔净站在外围,听见前面的学生发出一阵阵讶异和害怕的吸气声。
孔净悄声问阿禾:“里面在做什么?”
阿禾一副见惯了的表情:“捡骨啰。”
孔净还没把这两个字和脑海里的词库对上号,视线透过晃动的人缝看见最里面有个穿道士服的男人,把一张点燃的符纸朝空中一甩,然后对着飘飘下落的灰烬作了个揖之后,俯身小心翼翼地将本来埋在地里但因为雨水冲刷而露出一半的陶罐掀了开来。
罐子里的东西一霎暴露在眼前,空气瞬间像是凝滞了,然而很快,小学生们此起彼伏发出惊呼,并且因为害怕三三两两推搡着往后退。
孔净脑袋空白一刹,因为画面太突然,远超她所能承受的范围,她目光呆滞被钉在了原地。
“我、我想尿尿……”
同样目睹那个画面的阿禾手脚发软,脸色惨白地碰了碰孔净。
孔净如梦初醒,沉默地拉着阿禾转身离开。
两个女孩子完全没了来时的兴奋,她们脚步虚浮,眼神发虚,已经进了校门口了还是感觉后背发凉,好像那片林地的树荫尾随还笼罩在她们身上。
孔净陪阿禾去教学楼后面的公用厕所,阿禾没忍住,站在水槽前“哇”地一声就吐了。
孔净也没好到哪里去,整个下午都神游太虚,恹恹的像生了一场重病。
下午放学,孔净挣扎地回头看了眼后排陈端所在的方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忍住了。
她背着书包满怀恐惧地回家,途经那片林地,她头也不抬地盯着脚下的路以最快的速度迈动步子,几乎变成了顺拐。
陈端今天走得晚,在后面始终离孔净七八米远,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的人埋头奔窜,青天白日活像有鬼在追她。
晚饭时,孔大勇也在,李贤梅今天给厂里工人结算工资时出了一点小差错,孔大勇在外人面前向来把霸||权主义发挥到极致,当即就骂了李贤梅一句,“瞎了眼睛!”
李贤梅和以前一样没回嘴,但是心里一直憋着气,晚饭只有两个素菜并且在放盐时都不甚手抖。
她见孔净捧着饭碗发呆,没好气地问:“怎么,嫌菜不合胃口?”
孔净摇摇头,顿了顿,把白天发生的事说了。
孔大勇呵笑一声,半是嘲讽半是玩笑地说:“你们胆子还大嘛!”
李贤梅觉得丈夫脸上的笑意尤其刺眼,她哼一声,“说谎也不打草稿!哪个信你!”
她说孔净是为了骗零食才不好好吃饭,还编出这种只在崂山道士电影里出现的阴森桥段。
孔净百口莫辩,她又不能领着李贤梅去林地里走一圈。
晚上要盯着工人们装货,李贤梅和孔大勇都去厂里了。孔净受了惊吓,又被李贤梅骂,晚饭只吃了几口。
夜里,她蜷缩在床上只觉得胃里一阵重过一阵地抽痛。
孔净在黑暗里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惊惧又痛苦地翻来翻去。
铁架床被她的动作弄出喑哑难听的响声,睡在上铺的人不堪其扰,终于,被子一掀,踩着侧边的爬梯几步就轻盈落在了地上。
孔净猛然看见蚊帐外出现一个灰白长条身影,身体本能地打摆子,在她惊叫出声之前,陈端走去摁亮了照明灯。
紧接着,传来铁门被打开又合上的声音,陈端出去了。
虚惊一场,孔净撑起的脑袋重重落在枕头上。
胃还是痛,她也还是怕,铁门和木窗都是镂空的,月光把不属于这幢孤零石厝的暗影邀请进屋,为孔净脑子里的鬼魅画面敲锣吹号。
孔净很想去厂里找爸爸妈妈,但是她不敢下床,床底下有只白骨森森的骷髅手。
她绝望地祈求,快回来个人,快回来个……活人吧!
“咔哒!”铁门忽然被推开,孔净条件反射用力一颤,随即动作迅速地掀开蚊帐,“妈——”
穿白色短袖衣裤的小小少年对上孔净的视线,默然看着她眼里的光亮慢慢变暗。
他微微喘息着,走到铁架子床前,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孔净。
孔净看见透明塑料袋里装着的东西,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陈端见她迟迟没接过去,就把袋子放在了她的床边。
然后两手一攀,又回到了上铺。
整个过程,他没有同孔净说过一句话。
塑料袋的提手有点潮带着余温,孔净根本想不到他是去哪里弄到一板止痛药以及一盒绿豆糕的。
这么晚了,斜坡下的那个小卖店早就关门了,而且李贤梅很少或者根本没给过他们零花钱。
孔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物资投递而忘记了床底下的骷髅手,她轻手轻脚地下去,用瓷碗倒了点暖壶里的热水,抠了颗止痛药服下。
她坐在吃饭的理石桌边,斜对着铁架床,捧着瓷碗的手是暖的,眼睫颤啊颤,视线终是越过碗沿如卷帘一般撩起,投向铁架床的上铺。
白色蚊帐里,小小少年盖着一条已经洗得脱了色的深蓝毯子,安静平躺,已经睡着了。
之后,陈端还是独来独往,好像那板止痛药和绿豆糕从来没有出现过。
或者说他那样做完全是为了让孔净安静下来,不要打扰他睡觉。
可是孔净却没办法再用先前那种冷硬的态度对他了。
经过几年的同吃同住以及同班,孔净其实已经大概摸出了陈端的脾性,他也许算得上孤僻,但从来不会像表弟赵长和班里那些男生一样揪女孩子辫子、放毛毛虫在别人的笔盒里,成绩虽然一直不上不下但老师布置的作业都按时完成,他不捣蛋不出风头,给口饭就吃,给张床就睡。
可以说安静得有点乖了。
但是孔净并没有像对女生朋友那样拿出绝对的热情来对陈端,她只是默不作声地暗自做些“小动作”。
比如早上装饭盒时会把两份一起装了,并且如果李贤梅没看着,她就会把本就不多的肉挑出来装到陈端的饭盒底部,然后盖上超量米饭压实。
再比如书包里永远揣多一把雨伞,当天如果下雨了而陈端正好没带伞,她就会在课间趁着没人看见的时候把多出来的那把伞飞快塞进陈端的桌肚,然后再若无其事地走开。
“你们在玩什么?”阿禾说孔净像个猥琐的新手特务,这是她从台剧里新学来的台词。
孔净捂她嘴,“特务就特务,你才猥琐!”
“本来就是!啊——陈端回来了!”阿禾呜呜丫丫地指向教室后排。
孔净被她骗多了,才不信。
“真的啦!”阿禾好不容易挣脱,大力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后,笑容洋溢地转身冲后面挥手,“嗨!”
后桌男生用铅笔戳一下阿禾碍眼的手臂,“不要脸!爱男人!”
班里同学很多已经进入青春期,海峡两岸不分家沿海一带连村校都被台湾偶像剧席卷,早熟的孩子自以为很懂,满口情啊爱的,偶尔还会鹦鹉学舌地蹦出“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之类的金句。
阿禾拿起放在桌上的课本就往男生头上拍,她用闽南语凶神恶煞地骂道:“菜椒(菜鸟)!”
男生被打了也不生气,缩着脖子悻悻然去摸自己的脑壳。
孔净避免被他们波及,起身站在过道上,扶着桌子的时候视线往后排轻快一掠,陈端坐在座位上摸到桌肚里的折伞,脸上没什么表情,并不惊讶它是什么时候放进去以及谁给的,顺手就放进了挂在桌侧的书包里。
下午放学,孔净和陈端也并不结伴,回家的只有一条,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安静穿过夕阳洒金的田野回到厂区。
孔净发现很久之前陈端的身上就再也没有出现可疑的淤青,他的书包也不会再无缘无故被扔到窗外。
但她不知道陈端做了什么,能让学校里那帮连老师和家长都放弃的混混不但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甚至有时还对他有些闪躲。
另一方面,因为陈端独来独往的做派,他不知不觉成了班里和低年级女同学私下谈论的焦点。
阿禾决定先下手为强,“等上初中,我要请陈端拍大头贴!”
“这么有钱,不如请我吃仙草冻。”孔净埋头写作业,轻快搭话。
“仙草冻不用花钱,我阿嬷就会做!”
“我知道啊,所以想吃。”
“小意思啦,周六老地方见。我带上仙草冻,你带上陈端!”
“突然不想吃了。”
“吼!”
周六,孔净当然不可能叫上陈端,她提着一兜子杨桃脚步轻盈地朝森林里那棵芒果树进发。
然而,一个多小时后,她和接上头的阿禾跑出森林,鬼鬼祟祟地蹲伏在石厝的窗子外面,身后的阿禾快速伸头朝屋里看一眼,然后推推孔净,“快点啦!‘一条’要挂了!我们需要帮手!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拜托,你爸爸是黑涩会老大诶!老大的女儿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孔净:……
半晌,她上半身往上拱了拱,从窗户边露出半个脑袋,清清嗓子,略显别扭又假装自然地冲屋里喊道:“陈端,那个、出来一下可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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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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