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大勇和李贤梅照旧不在,屋子里安安静静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端不再把所有闲余时间都耗费在电视上了。
他斜靠在铁架床的上铺,支起的一条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空白本,手里的铅笔在纸张上发出沙沙声。
他很专注,比平时写作业认真多了,孔净喊了好几声,他才迟疑地转头看向窗外。
斑驳的竹条窗扇半开,孔净的下半张脸被挡住,这显得她的眼睛尤其晶亮活泼。
这很少见,在此之前孔净从来不会这样绝对友善且坦然地看陈端。
隔着蚊帐看不清陈端的表情,但想也知道他大概是没表情而让人觉得冷淡的。
在阿禾和“一条”的双重注视下,孔净没办法,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容,形状似猫眼的眼眸温度和熙,和九月的天朗气清一样使人想亲近。
“你出来一下,就一下。”
孔净伸出一根细长的食指对着屋里的人晃了晃。
终于,白色蚊帐被掀起一角,陈端搁了笔本翻身下来。
孔净心想,还好,陈端没有让她在好朋友面前过分丢脸。
“你很有爱心对不对?”陈端刚走出门来,阿禾就咋咋呼呼地迎上去,“不要否认!当了这么久的同学我真的很了解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们也会帮一条!”
阿禾一边说一边把怀里的小东西举起来,伴随着几声可怜巴巴的“呜呜”,陈端发现那是一条狗。
一条小小的可能才一个月大的黑狗,额头上一条白色竖纹。
“你看它好喜欢你!来嘛,抱抱它!感情就是这么建立的!”
阿禾热情至极,把一条往陈端面前塞。
在被小黑狗举起的肉爪子碰到之前,陈端往后退了一步。
阿禾看出陈端的抗拒,“吼!是我看错你了!长得帅但是没爱心的男生照样逊色!你完蛋了,我决定不请你拍大头贴了!”
孔净:……他好像没有说过很想和你去拍大头贴呢。
“一条受伤了,上次你从哪里买的止痛药?我们想给一条治疗。”附近没有药店和诊所,宠物医院这种高端场所她们更是听都没听过,镇里倒有医院但是很远。
孔净阐明需求,让陈端放心,她们不是要把一条甩给他。
阿禾特意把一条受了伤的后腿露出来,话说得风凉:“可怜的一条,幸运遇到我和孔净,但是又有什么用,人家陈端根本不想救你,铁石心肠!”
“……”孔净跟陈端说,“你只要指一下路,我们自己带一条过去。”
面对阿禾和孔净天衣无缝的红脸白脸左右夹击,陈端顿了顿,出乎意料平静开口,“我带你们去。”
阿禾惊喜极了,她向陈端保证不等上初中了,过年拿了压岁钱就请他去玩!
孔净也很高兴,一蹦一跳走在陈端另一边。
可是她很快想到另一个问题,“你买药的地方贵吗?我没有很多钱……”
孔净每周末和阿禾相约森林老地方不光是玩,她们主要是捡一种能食用的蘑菇,切片晒干之后由阿禾拿去卖给村里专门收山货的阿伯,以此攒下为数不多的零花钱。
陈端却说:“不用钱。”
半个小时后,孔净和阿禾被陈端带进森林,站在开采石料留下的人造石坑前。
风过树摇,悬崖一般的巨大石坑让人眩晕。
孔净和阿禾知道这里,坑底目测比学校操场还大,垂直距离比六层教学楼还高,因为害怕掉下去她们每次都只敢远远看一眼就鸡皮疙瘩满身地跑开。
“等一下!!”陈端身姿敏捷地纵身一跳,孔净吓死了,“你小心……”
她趴在地上往下看,小小少年稳稳落在底下低一截的石台上,然后没有迟疑地往下接连跳去,初秋的阳光澄净鎏金,微风鼓起他的衣角。
很快,陈端的身影被错落凸起的石台遮住,然后又在碎石子声中折返。
陈端两手撑着使力同时身子往上一荡,像是会轻功一样就跃了上来。
他左肩上多了一只小号旧书包,孔净觉得这个包应该是他很小的时候背过的,红色布料已经褪了色但是打理得很干净,看得出来主人很珍视。
孔净有点奇怪,原来安静寡言的陈端以前也喜欢这种鲜艳张扬的色彩。
那么他是从什么时候又为什么不喜欢了呢?
陈端在树荫下找了块干净的石头,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一样一样整齐摆放,跌打喷雾、红药水、筋骨片、止痛药、纱布……
阿禾惊呆了,“少侠,崖底是不是有一个洞,洞里有一只雕?!”
因为上下一趟耗费体力,陈端微微喘着气,净白的皮肤在阳光星斑下透着薄红,看起来要比平时有生气得多。
他没回答阿禾跳脱又喜感的问题,一条腿跪支在地上示意阿禾把小黑狗放下。
陈端利落地帮小黑狗检查后腿,判断只是扭伤之后用了点喷雾,以防小狗误舔喷雾中毒,他还从书包里翻出一本册子,撕下两页裁剪之后,配合胶带做了一个伊丽莎白圈套在狗脖子上。
阿禾佩服死了,她在请客拍大头贴的基础上加码舔上一支冰淇淋。
孔净思绪跑偏,想到陈端从来没同大人们说过他和学校里那些混混的纠纷,也许身上的伤都是来这里处理,这些药也是因此一点一点存下来的。
因为小黑狗额头上的白色纹路,阿禾在路边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给它取名“一条”。
一条是一只被遗弃的受了伤的小奶狗,阿禾不敢带回家,因为阿嬷讨厌狗,绝对不会准她养。
孔净也犯难,李贤梅也不喜欢狗。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都有些沮丧。
陈端把东西收回包里,扫见孔净低垂的眼眸不似刚才那样鲜活,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忽然说:“先养在这里吧。”
“这里?哪里?!——崖底!真的有雕兄!!!”
阿禾跳起来,抱着一条围在陈端身边,认定他就是英雄。
陈端没有因为溢美之词而沾沾自喜,他安静从阿禾手里接过一条,然后小心把它放进包里。
孔净犹豫一瞬,在他再次跳下巨石坑之前喊住他,“你等会上来时把包背着……一条没洗澡,可能会弄脏你的包,我是说——”
“对对对!我们帮你洗包!”阿禾反应过来,大力点头表示赞成。
陈端站在令人目眩的石坑边缘,回头看了眼孔净,大抵是孔净眼里的真诚一点也不掺假,又或者是刚才一块救狗的举动快速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第一次正面应了声,“嗯。”
孔净清亮的眼瞳微微睁大,对着陈端也第一次露出了百分百的笑脸。
孔净和阿禾决定先把一条安置在石坑底下,等周一去学校之后再慢慢询问班上有没有同学可以收养它。
但是这就意味着,在一条被正式收养之前,他们需要帮一条养好伤以及照顾它的饮食。
……好吧,因为阿禾住在远离厂区的村子里,所以这个“他们”指的是孔净和陈端。
于是,两个本来相处别扭的小孩忽然有了一件需要互相协作才能完成的事情。
孔净每天早上装饭时,不仅要给陈端多分点,还要趁着李贤梅不注意偷偷给一条装一份。他们很有默契地像从前一样冷冷淡淡地前后走出石厝,拐过土包,确认不会被李贤梅和孔大勇发现之后,就会迅速结伴奔向森林里的巨石坑。
具体实施投喂的步骤自然落在陈端身上,孔净趴在石坑边看着他敏捷而轻盈地跳下去,在等待他回来的过程里,金色的晨光穿透薄薄的云层轻柔照亮整片森林,孔净忽然觉得这个像从山体身上活生生挖出来的巨大伤口一样的石坑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了,反而有些奇幻,还很美丽。
由于班里迟迟没有同学给出肯定答复可以收养一条,阿禾只好把目标转向低年级的同学。
课间,阿禾和孔净徘徊在其他班级的门口,见着一个女生就问:“哈喽,你喜欢小狗狗吗?”
有次被一个老师撞见,还以为她们小小年纪就生出生意头脑在搞宠物贩卖。
阿禾只对同龄女生和看起来就没有什么伤害性的男生大大咧咧,面对让她有压迫感的人就会变成“软怂”,孔净被推出去,她对着老师审视的目光灵光一闪,冒出一句从新闻台学来的话,“其实、我们是在做民意调查。”
村校就这么大,孔净是少有的外地学生并且每次考试稳拿第一,没有哪个老师不认识她。
老师抬了抬眼镜,“这么厉害,你以后要不要当总统?”
“额……”孔净说:“不是总统,是省长。”
老师哈哈大笑,“立场很鲜明嘛。”
……
总之,孔净和阿禾一直找不到妥善的人收养一条,她只好和陈端每天早晚两次风雨无阻地往返森林。
有次,李贤梅无意间远远看见孔净猫腰在土包后面等陈端,等到之后两个小孩相视一笑,默契非凡跑开的身影像两只快乐小鸟。
傍晚她从厂里回来,烧了半桶热水准备拎着去厂里的公用淋浴间洗澡,收拾衣服时眉头紧皱,她把孔净叫出屋,“你去小卖店买一包卫生巾。”
孔净愣愣地看着李贤梅伸手递来的钞票,十分难为情。
过了年她就十三岁了,可是学校从来没给学生们上过生理卫生课,妈妈和厂里嬢嬢们若是说起相关话题也总是遮遮掩掩,这让身体已经出现某些小变化的孔净倍感迷茫和羞耻。
“这点事都办不到,我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李贤梅语气失望又生气,她冷哼道,“倒是背着我和外人走得近!”
孔净捏着李贤梅给的钱走去小卖店,一路上都没想明白妈妈口中的外人指的是谁。
黄昏时刻小卖店人头攒动,店门口几条长石上几个工人或蹲或站用手中的廉价啤酒慰劳一天的辛苦,里边小小的店面堆满各种杂货日用品甚至衣服,来买东西的男女老少几乎要将这处空间挤破。
孔净做贼一样从货架上拿了东西就往柜台前走,飞快把已经捏出汗渍的十元钞票扔给老板娘。
老板娘看一眼被她捂在怀里只露出一角的卫生巾,了然地对她笑笑,“大女孩了哦!”
孔净两颊要烧起来了,“不是我……”
老板娘做了个“安啦安啦别害羞”的手势,孔净快要昏厥。
抓起找零,以胃痛捂肚子的姿势藏住那包卫生巾,转身逃离。
李贤梅还没回来,孔净把找零和东西一并放在她床头用被子盖住。
听见背后有人出声,羞耻情绪还没完全消退的孔净差点弹跳起来。
陈端刚才出去了,回来就看见孔净鬼鬼祟祟背对着站在李贤梅和孔大勇的床前。
“孔净,怎么了?”
因为背着大人共同喂养一条的微薄情谊,陈端对孔净不再像以前那样寡言,但说的也不算多,并且他从来不喊孔净姐姐,清清淡淡的语气总是连名带姓。
“没、没事……”孔净欲盖弥彰地用手扇在脸边降温,一直被忽略的性别意识突然在此刻冒头,她对上陈端视线,才发现原来他的瞳仁不是全然的黑,而是从浓黑到深灰、浅灰,由中间向边缘过渡。
孔净看见他淡蓝牛仔裤两边膝盖泛白,是擦着石头被磨过的新鲜痕迹,于是顺畅转移话题:“你去看一条了?”
陈端说,“喂了根火腿肠。”
陈端不像孔净每周都去采蘑菇,但他似乎有一套自己的攒钱方式,不过孔净从来没有越界问过。
“它还好吗?”孔净问。
“嗯。”
孔净从床前走开,“我也想去看看它。”
窗外光线暗淡,最后一点橘光微弱地伏在西边的厂房上空,太晚了,她知道这个设想不成立。
陈端看她,“走吧。”
孔净惊讶,“可是……”
“很快就回来。”陈端淡声一句,已经转身往门外走了。
孔净怔怔看向他的背影,心情一瞬雀跃起来,她快步跟上。
孔净只需要拿着手电筒坐在石坑上面等,等陈端把一条从底下背上来,她撸完小狗之后,陈端再把一条送下去。
整个过程没用半小时,孔净不用出半分力气,陈端上上下下仿若有求必应的阿拉丁神灯。
日暮时分的蓝调时刻,森林上空被淡紫和淡蓝晕染,两种颜色很快就会融为一体,揉成缥缈的冰蓝,这是独属于远离城市的夜晚色调。
森林里很安静,手电筒射出一束蓝白色光柱,随着孔净的步伐微微荡漾在回程的路上。
“一条会不会害怕?”孔净忽然问。
陈端走在孔净身侧,手电流动的光晕映出他已然褪去婴儿肥的侧脸,线条颇为流畅可观,孔净转头看一眼,意外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
“不知道,”陈端说,“这个问题你应该问狗,而不是问我。”
孔净“啊”了一声,“又没人说你是狗……你脑回路好好笑!”
“可能吧。”
“可能?原来你都知道啊!”孔净问他,“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吗?我是说更小的时候。”
陈端说:“不记得了。”
“你记性好差!”
“我觉得还好。”
“哈哈!”孔净被戳中笑点,因为她能感觉到陈端并不想和她继续无聊的对话,但是孔净说一句,他还是会敷衍回一句。
就这样,在毫无营养并且有些鸡同鸭讲的对话中,他们在手电光柱的引领下走出了森林,石材厂机器加工板材的轰鸣声如潮水般涌来。
孔净转头看向身后似有鬼魅蛰伏的浓密树影,惊奇地想,她刚才不但没有很害怕,居然还笑得那么开心。
再回过脸来看看身边的人,奇怪,以前怎么会觉得他讨厌?
谢谢给我灌营养液的宝宝们!【飞吻】【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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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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