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二年冬,第一场雪落得猝不及防。
六岁的楚明澜跪在灵堂前,小手冻得通红。母妃的棺椁静静躺在殿中央,黑漆漆的木头散发着刺鼻的桐油味。她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嘴唇,把呜咽都咽回肚子里。
"公主,该用膳了。"老嬷嬷端着食盒走近,声音里透着不耐烦。
楚明澜摇摇头,眼睛肿得像桃子。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胃里像是塞满了棉花,连水都喝不下。
"不吃就饿着!"嬷嬷把食盒重重搁在地上,溅出的汤汁弄脏了素白的孝服。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太监尖细的嗓音:"皇后娘娘驾到——"
楚明澜浑身一颤,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她只在年节大典上远远见过皇后几次,那位高高在上的六宫之主为何会来这偏僻的灵堂?
香风先至,随后是窸窣的裙裾声。一双绣着金凤的锦鞋停在她面前,鞋尖上缀着的东珠晃得她眼花。
"抬起头来。"
那声音不似想象中威严,反而带着几分温柔。楚明澜怯怯抬头,对上了一双含着秋水的凤眸。皇后沈烬欢不过二十出头,肤若凝脂,眉间一点朱砂,美得让她忘记了呼吸。
"可怜见的。"皇后轻叹一声,竟蹲下身来与她平视,"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本宫吧。"
楚明澜呆住了。她听见周围宫人倒吸冷气的声音,知道这是天大的恩典。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皇后不以为忤,解下自己的狐裘裹住她单薄的身子。带着兰香的温暖瞬间包围了她,楚明澜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母妃...我要母妃..."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脏兮兮的小手抓住了皇后华贵的衣袖。
出乎所有人意料,皇后没有推开她,而是轻轻将她搂入怀中:"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那一刻,楚明澜在兰香里找到了避风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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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仪宫的西暖阁被收拾出来,成了楚明澜的新居所。皇后亲自为她挑选了教养嬷嬷和贴身宫女,连窗纱的颜色都过问。
"公主年幼,宜用淡青色,看着清爽。"皇后指着呈上来的料子说。
楚明澜躲在柱子后,偷看皇后为她忙碌的背影。母妃生前从未如此关心过她的起居,更多时候是把她丢给乳母照看。
"躲在那儿做什么?"皇后忽然回头,朝她招手,"过来试试新衣裳合不合身。"
那是一件鹅黄色的袄裙,领口袖边都镶着雪白的兔毛。楚明澜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小手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摩挲。
"喜欢吗?"皇后蹲下来为她系盘扣。
楚明澜点点头,突然伸手摸了摸皇后发间的凤钗。金钗上的红宝石映着阳光,在她掌心投下一片绯色。
"大胆!"一旁的嬷嬷厉声呵斥。
皇后却笑了:"无妨。"她取下凤钗,轻轻别在楚明澜的发髻上,"等你长大了,也会有这样的首饰。"
楚明澜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恍惚间看到多年后的模样。她转身扑进皇后怀里,小脸埋在那柔软的衣料中:"母后真好。"
这是她第一次唤沈烬欢"母后"。皇后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随后温柔地抚上她的发顶:"乖孩子。"
当晚,楚明澜做了噩梦。她尖叫着醒来时,发现皇后竟坐在她床边,手里还拿着绣了一半的香囊。
"做噩梦了?"皇后放下针线,将她搂进怀里。
楚明澜抽噎着点头,小手紧紧攥着皇后的衣襟:"梦见母妃不要我了..."
"傻孩子,你母妃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皇后轻拍她的背,"以后有母后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月光透过纱窗,在床榻上洒下斑驳的影子。楚明澜依偎在皇后怀中,听着那平稳的心跳,渐渐止住了哭泣。她偷偷抬眼,看见皇后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像两把小扇子。
真好看。她迷迷糊糊地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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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楚明澜在凤仪宫度过了三个寒暑。皇后亲自教她读书习字,偶尔还会带她去御花园赏花。
这日正值牡丹盛开,皇后在亭中抚琴,楚明澜趴在石桌上临帖。九岁的她已经能写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连太傅都赞不绝口。
"母后,我写好了!"她献宝似的举起宣纸。
皇后停下拨弦的手,接过宣纸细看。阳光透过她的耳坠,在颈侧投下细碎的光斑。楚明澜看得入神,忽然觉得心跳加速。
"写得不错。"皇后满意地点头,指尖在她鼻尖一点,"就是'永'字这一捺还不够力道。"
楚明澜捂住鼻子,那里似乎还留着皇后指尖的余温。不知为何,她突然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去继续练字。
一阵风吹过,几片花瓣落在皇后肩头。楚明澜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拂,却在触及那柔软衣料时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怎么了?"皇后疑惑地看她。
"没、没什么。"楚明澜结结巴巴地回答,心跳如鼓。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母后的触碰如此敏感。
回宫的路上,她故意落后几步,偷偷看皇后被风吹起的发丝和摇曳的裙裾。胸口泛起一种奇怪的悸动,既甜蜜又酸涩。
当晚,楚明澜辗转难眠。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从妆匣底层取出一方绣帕——那是皇后去年赏她的,上面绣着并蒂莲。她将绣帕贴在脸颊,仿佛这样就能靠近那份可望不可即的温暖。
窗外月光皎洁,楚明澜不知道这种心情叫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想永远待在母后身边,做她最亲近的人。
这个念头让她既欢喜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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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来得猝不及防。秋猎当日,皇帝遇刺受伤,宫中大乱。楚明澜趁乱溜进皇后的寝殿,想找一件信物以解思念之苦。
她本打算拿一支不起眼的珠花,却在翻找时碰倒了妆匣。各式首饰散落一地,最底下压着一封泛黄的信笺。
信是写给皇后的,落款是"烬明"。字迹潇洒不羁,内容更是惊世骇俗——这是一封情书,字里行间满是露骨的相思。
楚明澜如遭雷击。烬明...沈烬欢与楚明澜?不,不可能。她颤抖着看日期,是永和十年,那时她才四岁,根本不认识皇后。
"你在做什么?"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明澜转身,看见皇后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
"母后,这是..."她举起信纸,声音发抖。
皇后快步上前夺过信笺,眼中闪过一丝楚明澜从未见过的慌乱:"谁准你乱翻本宫东西?"
这是皇后第一次对她用"本宫"这个自称。楚明澜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我只是..."
"出去。"皇后背过身,声音冷硬,"没有本宫允许,不得踏入寝殿半步。"
楚明澜哭着跑出去,没有看见皇后缓缓滑坐在地,将那张信笺紧紧按在胸口的模样。
那夜之后,一切都变了。皇后开始疏远她,派了更多嬷嬷来照料她的起居。曾经亲密的母女关系,突然变成了冰冷的礼数。
楚明澜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知道,每当看见皇后淡漠的眼神,胸口就疼得像是被人生生挖去一块。
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偶然在藏书阁发现一本诗集,扉页上赫然写着"烬明"二字。她恍然大悟——那是皇后闺名与先太子楚明德的合称。
原来皇后心里,一直住着另一个人。
这个认知让楚明澜既痛苦又释然。她开始更加努力地习武读书,希望有朝一日能强大到保护母后,甚至...取代那个死人在她心中的位置。
当十五岁的她被封为镇国长公主,即将前往边疆历练时,最后一次求见皇后。
"母后,儿臣明日就要启程了。"她跪在凤仪宫外,声音哽咽。
宫门紧闭,里面久久没有回应。就在她绝望之际,门缝里滑出一方绣帕——正是当年那方并蒂莲。
楚明澜将绣帕贴在唇边,嗅到了淡淡的兰香。她知道,这是母后给她的告别礼。
五年的边疆岁月,这方绣帕始终贴在她心口,如同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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