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初,日薄西山。
白清严无意间在脚下的泥土中发现了好几片暗红色的血迹,瞧着颜色应已留下两三个时辰。
他眉头微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吩咐侍从回城禀告,而自己则与萧欣儿顺着若隐若现的血迹一路寻去。
点点血迹将两人引向野山脚下林深处,小道两旁密集的杂草灌木接近一人高,傍晚昏暗的视线让浸入泥土难以分辨的血迹更加模糊不清。
“看,那边好像有什么!”
透过一片枯黄的杂草败枝的缝隙,隐约有人服饰的颜色漏出,而不远处一米多高的茫茫野草,似有被人辗过的痕迹,晚风吹过,有一条若有若无的小径横在这连绵的草堆之中。
“走,过去看看。”白清严拉着萧欣儿的手,两人纵身一跃,宛若蜻蜓点水般从一片灌木之上凌空飞过,脚尖轻踏的树丛如水面的涟漪,留下一个个相互交错微微下陷的印记。
两人在一片相比周围相对柔软的荒草中央落下,只见脚边俯卧着两具尸体,身上淡色的布衫已有大半被殷红的血液浸染,被利器割开处,血肉模糊,死状凄惨。
白清严强忍心中的恶心感,揪着两具尸体的衣领翻了个面。果然,被抛尸荒野的两人正是那夜潜入刺杀的两人。
他轻轻地揭开尸体的外衣,见两具尸体各只有两三处刀伤,且每处刀伤均深可见骨,想必将此二人灭口的杀手,应人数不多,且武功远在他们之上。
当夜自己与此二人交手,觉得他俩虽算不得武艺高强,但在普通军士中亦称得上佼佼者。可今日被灭口之时,身上只有寥寥两三处伤口,可见并未缠斗太久。而伤口竟如此之深,必是打斗时双方力量、技巧相差太过悬殊,以致被砍中时完全无暇躲避卸力所致。
想到此,白清严心中不由一凛。
“若当日来杀自己一行的人,是今日参与灭口的这伙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在心中暗忖着。
不过,那日未派这伙人来,应是由于这群身手不凡的杀手并不能自由进出京城,而那晚太子只是临时起意留宿在外,所以来不及安排这些杀手入城,于是便指使这两个身手算不上太好的人,用迷香创造下手机会。
“清严、欣儿,要不是我们骑了马,恐怕到天黑都找不着你们了!”不远处,刘玄明、刘玄业带着数位侍从,下了马穿过杂草丛走来。
众人汇合后,白清严夫妻二人将方才发现大量血迹的地点以及目前的推测一一陈述。
“方才的血迹最多的区域,应是灭口的地点,距离城门并不远。两人是步行出城,自军营快速步行至被灭口之处,用不了一个时辰。也就是说,从耳目得到消息汇报给幕后主使,到幕后主使指挥暗藏在城外的杀手前往指定地点灭口,最多只用了一个半时辰。如此,这群杀手住的地方应该距离京城不远。”
刘玄明听完白清严的意见,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而幕后主使此刻应十分担心此二人被生擒,必想着能尽快杀掉他们面生波折。这么看来,他引二人去的方向,有可能正朝着这伙杀手平日驻扎之处,如此才能达到尽快灭口的目的。”
“如果真是这样,此地并不安全,咱们陈天黑前赶紧回去吧。你们俩,把这两具尸体装麻袋里带上,回去再仔细检查一下,或许会留下什么别的线索。”刘玄业点了两个手下,示意将尸体抬上马,
“以我曾经的军中经历,所有将士的夜间值守安排都会提前确定并记录,若临时调整,记录上便应有所批改。明日,咱们恐怕还得麻烦一下胡抚军,能否坐实曹邦的内应身份,就看记录上记载的内容,以及他被审问后的反应了。”
刘玄业的视线缓缓从尸体身上移开,冷冷地朝着密林深处定睛望了一眼,嘴角泛起一抹略显狠厉的笑。被他护在身边的刘玄明,在这昏暗的天色下,见到对方的神情,心里略微有些发怵。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对方露出这样冰冷的神态。
夕阳西沉,许久未入宫的八皇子刘恭此刻正踏出朝晖殿正门,元内监一路相送,两人并肩而行,行走之间轻声交谈了几句。
行至宫门处,两人相互行礼,俯首拜别。
“元盛全——”朝晖殿内,宋帝半倚在枕榻上,脸上愠怒未消,“元盛全!”见门外没回应,宋帝又大喊了一声元内监的名字。
“陛下,老仆来了。”元内监脚下匆匆地绕过屏风,快步走到榻前俯首哈腰,听候吩咐。
“马上去传朕旨意,晓谕各省,明日早朝,不得告假。”话音未落,宋帝大臂一挥,一卷黄纸被重重扔在地下,掷地有声。
元内监应声下跪,“陛下息怒,您龙体抱恙,樊太医劝您切莫劳累动怒。您若要见谁,大可像往常一样,传他入宫便是,何必自伤精神呢?”
“这些时日,朕在这小小殿中歇息了近一月,怕是有些人,按耐不住自己的野心了。朕要是还不给这些人一点警告,他们恐怕是当朕已经死了!”宋帝怒目圆睁,最后几个字如同从牙缝中挤出一般。
“陛下,不知何事竟令您这般盛怒。”元内监低着头,眼珠子偷偷向上瞟了一眼宋帝的脸,那张不带多少血色的脸冷若冰霜,他的胸口亦在大幅起伏。
“这事儿,对你说了也无用。你现在就去把这卷纸烧了,只需听命行事,不要多问。”宋帝紧闭双眼,随意地摆了摆手,后背无力地靠在床背上。
“唯。”元内监拾起地上的纸卷,悄悄退至屏风外,将纸卷丢入炭盆,未曾偷偷打开翻看。
次日巳初,宣政殿内。
除带兵在外的二皇子,其余诸位皇子依次站在第一排。在皇子身后,京中四品以上官员一一在列,众人恭立静候。
许久未上朝,昨夜却通知得突然,众臣此刻都面带茫然,不知忽然召集所谓何事。同时不少人心中又忐忑不安,毕竟这段日子皇权式微,位高权重者中有许多向来以权谋私中饱私囊,而宋帝病重的时日里,自然更加肆无忌惮。
今晨将所有人召来此地,必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交待,或是有什么重大的案子传入了宋帝耳中,这些心怀鬼胎的大臣每一个都惴惴不安,此时殿内交头接耳的声音宛若暴风雨前的雷鸣,所有人都生怕这雷劈到自己头上。
片刻之后,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一袭金黄色长袍的宋帝在元内监的搀扶下,缓缓拨开大殿后方的帷幕,随后走上高台,正襟危坐在龙椅之上。
宋帝缓缓吐了口气,环视座下好些个许久未见的紧张面孔,轻轻地舒了口气。
“今日,朕带病上朝,是因为——在朕养病的日子里,这京中好个不太平啊!你们这些人,当朕不来宣政殿,就是在天天睡大觉,不闻窗外事吗!”宋帝一开口,便是厉声斥责,吓得座下好些个大臣一个激灵。
刘玄明此刻亦是心中茫然,完全想不到一会宋帝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事,他缓缓别过头去,不安地望了刘玄业一眼,只见对方朝自己挤了个眼神,亦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
余光中,站在自己右边的四皇子刘长泓也在偷偷打量身边的人,只有站在最右端的刘恭,此时正面无表情地微低着头,双眼没有聚焦的对着身前的地面,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又或者说全无疑惑。
稍作停顿后,宋帝继续厉言道,“昨晚,京城禁卫军校尉,呈上一纸罪状,罪状中陈述其属下都侯秦光,被人重金收买,竟指使手下妄图行刺朕的皇子!昨日三人畏罪潜逃,他那两个手下现已觅不得行踪,所幸这秦光被扣下,审问之后竟供述出如此骇人的罪行!朕卧病的日子里,你们这一个个嘴上冠冕堂皇,背地里都在搞些什么龌龊勾当!”说罢,宋帝随手拿起面前的一盏茶杯,砸在众人中央。
“砰——”一声清脆的声响回荡在颠宇之内,仿若众臣紧绷的心弦断裂的声响,方才颔首站着的群臣纷纷腿软下跪。
行刺皇室乃是株连九族的罪行,此事虽与他们无关,但罪犯供述胡乱攀扯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之事,万一被牵连可是杀头的大罪。
太子眉头紧锁,原本曹邦是重点怀疑的对象,不曾想贼喊捉贼被他们先行一步。如今圣意已出,便绝不可能通过这件事揪出曹邦这只内鬼了,毕竟圣上之所以是圣上,是因为他做出的一切决断,不容许他人颠覆。
短暂的肃静之后,宋帝的声音缓缓响起,“潜逃的两名贼人,朕已命人追捕捉拿。至于这个秦光,严刑拷打之下还是不敢供出幕后主使。难不成他自以为能以自己的守口如瓶,换得妻儿余生富贵?”说至此处,宋帝冷哼一声,锐利如虎的眼神从座下众人的身上一一扫荡过去。
宋帝搁在左边扶手上的手肘微微一抬,站在侧后方的元内监缓缓上前两步,半提着嗓子接着说道:“可惜罪臣秦光住在城外的满门老小,早就被人灭口。昨夜派去提审的狱卒才走到他家的土屋门口,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进屋一瞧,他的妻子、父母皆被利刃割喉横尸当场,地上、墙上、床上鲜血四溅,就连那未知事的小儿都惨遭毒手。至于那被掩藏在墙洞中的百锭白银,全家人到死也没用上。”
听到此番惨烈的场景,跪着的众人反而暗舒了一口气。
“朕不知你们这些人里,有没有奸佞参与其中。不过,从现在起都给朕牢牢记住,之后胆敢参与谋害储君的,朕必不放过一个!这秦光一家人的下场,就是有此贼胆之人全族的下场!”说到此处,宋帝微微有些喘不上气,他轻轻倚在椅背上,一旁静立的元内监,立马端上宫人新沏好的茶。
宋帝稍稍润了润嗓,炯炯有神的双眼向下一瞪,点名道,“王谦!”
“臣在!”门下省常侍王谦,是王贵姬的哥哥,意外被宋帝点名的他,面带惊恐地走出人群,跪拜在门厅中央。
“朕前些日子命你拨粮救济渝州因蝗灾受饥荒之苦的百姓,可如今却有数位灾民千里迢迢来京中联名上访。我问你!国库的粮食是不是成了你口袋里的银子?”宋帝将一纸联名诉状扔至王谦面前。
“臣冤枉啊!臣知皇上心系受苦灾民,便亲自押运粮草至渝州,叮嘱当地刺史务必将此事落实到位,未有分毫贪念私心啊,望皇上明察!”王谦激动陈情,额头叩在地面,不敢抬起。
“朕命你督办此事,约束属下不力亦是你的失职,灾民闹到京城引起民怨,此刻却不知反省只知为自己脱罪。朕委你重任却如此令朕失望,滚下去自领二十大板,罚俸一年!”
“臣知罪。”王谦方才因惊恐而瞪大的双眼轻轻闭了一下,他缓缓起身,俯首后退,如同泄了气一般,几乎拖着双脚在走。
宋帝的眼珠缓慢地向右边平移,随后定格在其父王将军身上,“王许义,你可知罪?”
位列三公之一的车骑大将军王许义,慌张地跪拜在地上,脸上挂着意外与害怕的神情,却没敢贸然开口,生怕言语不当祸从口出。
“王许义,你作为二朝老臣身居高位,却连儿子都管教有失!自今日起,降为三品龙骧将军,罚俸半年。太傅之位,朕念你往日劳心劳神,且先允你留着,以观后效。”
“臣教子无方,谢陛下宽待!”王贵姬的父亲王将军,匆忙跪拜。为官数十年的他,虽心中满是疑问,却清醒地明白此刻绝非节外生枝的时候,只得乖乖领命。
按理说,闹饥荒后有灾民进京闹事并不少见,即使动静闹到圣上的眼前,无外乎就是查办一些当地官员,怎么可能降罪于门下省的督办官员呢?此事必有蹊跷,又或者说宋帝丝毫不留情面地降下如此重罚,远远不仅为了此事。
“胡先勇!”
“臣在!”褪去军装身着朝服的胡抚军,横跨一步俯首立于中间。
“身为守卫军长官,纵容手下祸患朝廷,未能及时发现反由下属越级上报,属严重失职,即日起降为东门校尉,好好反思己过。”
“臣叩谢皇上隆恩。”胡先勇单膝跪地谢恩,余光刚好对上刘玄明投来的错愕的眼神,于是下意识地微微摇头,神情复杂。
“军中不可一日无首,平日里监管调遣的职责,就由恭王暂代吧。”宋帝微微俯视着刘恭的脸,难得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儿臣必不辜负父皇重托。”在满堂人讶异的目光中,刘恭致礼谢恩,他微微俯下的脸上,漾起难以察觉的笑意。
在五位皇子中,二皇子勇猛有加但谋略稍欠,因个性过于耿直,宋帝并不待见他,便将他打发在各关郡带兵,不过如今也已位列三品镇军将军;
四皇子天资虽算不上出色,但为人低调,行事一直稳靠,在宋帝心中虽不得偏爱却也有些分量,在其成年之时就被赐了三品光禄大夫之官衔。
七皇子则一表人才、文武双全、有勇有谋,在诸位大臣眼中颇具当今圣上年轻时的风范,故而得到宋帝颇多偏爱,任御林军左校尉并加官三品之首侍中,特被准予自由入禁商议国事;
至于八皇子,因其出身不佳,自幼不受宋帝及后宫各妃嫔重视,虽有几分才学又通晓武艺,却因性格乖张行为不端,成年后亦未受到宋帝赏识,在此之前仅挂着京城禁卫军四品中郎将的虚职。今日被宋帝下旨暂代三品抚军将军之职,便等于拥有了三万禁卫军的指挥大权,无疑将其抬举到了与其他兄弟同等的地位上,这引得许多大臣心中暗忖,宋帝是否是在暗示着某种信号?
“皇上,臣有事请奏。”沉稳的男声倏然打破沉默,众人回过头,只见身着正红朝服的林辰望双臂一挥,交于身前,两袖自半空中缓缓落下,右手攥着一纸文书。
“何事?”宋帝微微抬头,略显乏力地正视着对方。
“日前,御史台从萧从将军位于函郡住所内的隐蔽处,搜到了与函郡考工令傅延历年私授钱款的记录以及私藏兵械的清单。于是臣立即将傅延扣押审问,他现已招供萧从赴函郡任职后,每年交给其赃款的时间和大致数目,内容均与萧从自己记载的相吻合。此外,他还招供了萧从有次酒后无意间向其透露的,私建兵器库储备军械的目的。现在我手中的拿着的,便是傅延按下血印的供词,由于牵涉重大,还请皇上亲自过目。”林辰望欲言又止,他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缓缓走到台前,双手将文书呈给宋帝。随后,他转过身,朝着投来质疑目光的刘玄业,回以一个意味深长地眼神。
宋帝逐字读完文书上的内容,嘴唇抿得越发用力。读完最后一个字,他缓缓地闭上眼思忖了弹指功夫,随手将文书揉作一团摁在案上,一言不发。
见宋帝迟迟没有表态,林辰望微微上前了几步开了口,恭敬地语气中暗含逼问的味道,“皇上,供词之中,可是言之凿凿地说,太子称自己缺乏势力支持,担心将来登基会遭遇兵乱,故希望萧从能给予更多助力。这原话虽说得隐晦,可言下之意,萧从私屯精兵良械,就是源于太子授意啊——”林辰望微微抬头,面带阴笑地看着刘玄明,在高深的城府之下,对方脸上的震惊与慌乱令他的内心不住狂笑。
宋帝微沉的脸并未抬起,他只是微微侧目,注视着太子此时的反应与神态。此刻殿内寂静无声,除了略显急促的气息声与百米之外庭院中的鸟鸣外,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身为御史丞,臣经手案件颇多,难逃一死之人胡乱攀咬之事亦有发生,所以一面之词并不能全信。只是,之后太子与此案应划清界限,不应再为罪臣申辩甚至参与此案的调查之中。”林辰望直接说出了今日的目的,直直地看向宋帝,只是宋帝为给予回馈,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太子身上。
听到此处,刘玄明的嘴角难以察觉地微微上扬,他转过头,迎着宋帝投来的灼灼目光,回应道,“父皇,儿臣自幼备受父皇信任宠爱,有此便足矣,怎么可能有此悖逆的想法。儿臣发誓,自己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林辰望立马反驳道:“太子殿下,发誓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信则有不信则无,在朝堂上说这些话,没意义吧?”
刘玄明回头直面林辰望,脸上露出似带玩味的神情问道,“不知林丞,方才所说的,从国舅住处的隐蔽处搜出证据记录,这隐蔽处,是哪儿啊?”
林辰望微微侧身,潇洒地一甩衣袖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回殿下,据臣属下汇报,萧从书房内矮柜后有一暗格,若将矮柜移开,旋动高处的雕花装饰,便可打开暗格,可见萧从为隐蔽罪证,用了颇多心思。”
“搜到的记录与清单之上,除了方才你所说的内容,可还有其他?”
“没有,但是记载的历年赃款数目以及军械数量,与傅延交代的基本一致,诸位,难道这还不能反映两人勾结的嫌疑么?”林辰望的嗓音提高了几度,语气咄咄逼人。
“呵呵——”刘玄明轻笑,惹得众人诧异,“御史台查案向来重视物证,这点确实不错,口供尚能颠倒抵赖,而物证却是轻易抵赖不得的。不过,如果物证是伪造的呢?”
刘玄明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林辰望没料到对方故弄玄虚,却只是说了这种无根无据强词夺理之话,面带愠气准备回击,却被对方抢先开了口。
“假设国舅并非遭人构陷,那请问他详细记录这些作案的细节,是为了什么?如果说他当真是受我指使,那应当将我何时、何地、指使他做了何事一一记录,为的是万一被人发现罪行,能够以此要挟拉我下水,确保自己不会成为弃子以搏一线生机;为的是万一东窗事发,能以此证明自己只是从犯,来减轻自家的罪责。”
刘玄明清亮的声音回绕于殿内,所有人都凝神注视着他。
“可是,目前的这些记录,仅仅只是详尽地记载了自己的行为,请问诸位大臣,这是为了什么?麻烦细细去想一想,一个意图谋逆之人,不想着消灭自己作案的痕迹,反而将自己与下官的罪行详实记录,难道是为了将来被有心之人发现,从而坐实自己的罪责吗?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吧?”刘玄明此刻神情激昂,环顾四周众人。
“但这只是你的猜测,如今既搜出这物证,且字迹经比对与其他放置在外的文书一致,不是仅凭你今日的动机论就能将这白字黑字当成伪证的!”刘玄明话音刚落,林辰望迅速驳斥道。
“不错,既如此,那此案更应好好地调查。国舅任职才四年,而据我所知,往前两任太守均住在此处,设计建造机关暗格工程不小,这玄机必是建造此屋时便留下的,国舅很可能并不知此隐蔽之处的存在。若有人存心陷害,此暗格开启简单又极难发现,有心小人只需趁人不备遛入书房,只要片刻便可完成作案。所以,这样物证以及罪犯傅延的疑点很多、很大!”刘玄明合理的推断,令不少大臣不禁微微点头,他望向座上的宋帝,此刻对方也露出了些许欣慰、释然的神情。
“我还有一个疑问,父皇准我参与此案调查的旨意,为中秋之夜私下口谕,由于我近日还在养伤养病,故并未打算近期动身,父皇也未下诏令朝臣周知。请问御史丞,你是如何知晓我将要督查此案,还于今日秉明已取得的尚无定论的线索?是否是有意阻止我查办此案,探明真相呢?”刘玄明字字珠玑,竟使林辰望一时语塞。
此刻所有人目光的焦点都聚集在林辰望身上,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心跳急剧加速大脑不停思考着,但一向冷静的面孔上并未显露出丝毫波动,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今日之事应与殿下方才的问题无关,我本不想回答。可殿下此般强势地逼问,那我便只好将实情告诉诸位……我昨晚,原打算进宫面圣,正好遇见恭王从宫内出来,于是便寒暄了几句,闲聊中无意得知陛下命太子与璟王督查此案……”
意外听到自己名讳的刘恭震怒地回过头,低声喝道,“信口雌黄!我何曾与你说过此事?!”
面对质问,林辰望不紧不慢,继续说道,“我与恭王攀谈结束,便入了宫,但在陛下殿外遇见了元内监,内监告诉我陛下已打算歇息,而今日便要恢复早朝。想着上秉案情也不急于一日,于是就回了府,待今日才禀告查获的物证、人证。”
刘玄业表情复杂地瞥了刘恭一眼,见对方沉默良久,便先开了口,“太子殿下与父皇、诸位兄弟向来坦诚相待,同时又智慧过人心思细密,此案牵连甚广又错综复杂,若无太子助力,仅凭儿臣一人或许会力不从心。”
“嗯——朕也这么认为,你们俩定要还案件一个真相。太子,若身体已好些了,便早些动身吧。众卿,可还有事禀报?”宋帝没再搭理林辰望,却眼神微妙地看了刘恭一眼,随后又环视整座大殿。
殿内寂静无声,众人闭口无言。
“退——朝——”元内监尖细却洪亮的声音回荡于殿内,他恭敬地扶着宋帝的左手,从大殿两侧跪拜的人群中缓缓离去。
待宋帝的身影消失于众人的视野之中,殿内逐渐嘈杂了起来。多日未上朝,其实不少官员都藏掖着一些事情本想于今日奏请,却被方才紧张严肃的氛围堵了回去,此刻的他们正因那些琐事互相争论、推诿。
刘玄明大跨了几步,走到了先于自己退朝的林辰望身边,目视前方似做无意地说道,“今日你说的这些话,林太师可事先知道?”
“知,或者不知,都与你无关吧?祖父今日身体不适,若殿下执意要知晓答案,可前往府中探望。”林辰望停下了脚步,语气中带着不屑地答道。
刘玄明轻笑,转过身正视着林辰望的双眼,目光中带着挑衅,“太师德高望重,必不是两面三刀之人。你素来同我不是一路人,这会儿说话连场面话都省了。不过我倒也一样不喜欢整日戴着面具,说话拐弯抹角的,属实太累。”
“你那么年轻,没跟后面那群老狐狸打过多少交道,就自以为猜得透我祖父的心思?”林辰望微扬起头,眼睑稍稍下垂,略带不屑地看着对方。
“不曾拥有什么,才敢于去拼抢;拥有太多的人,便知行稳方可致远。”刘玄明嘴角朝一边上扬,略微歪头瞧着林辰望,“你身居要职,便更应恪守本分,莫因自己心中好恶,成了被别人顶在身前的锋刃。”
刘玄明说完,便面色冰冷地走了。
看着太子离去的身影,林辰望紧握的拳头,更加攥紧了几分。太子的前半句,显然是在嘲讽他庶出的身份,这正好戳中了他的痛处。
“林辰望,你为何不与我商量,就在殿上说这些?!”在林辰望凝神思考之际,刘玄业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单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一把将他扭过身面朝着自己。
“尽人臣本分,无需告知。”林辰望回答的语气,不带任何情感波动。
“你——”刘玄业被怼得一时噎住,随即有语气激烈地说道,“我同你说过,不求你还萧家清白,但我不准你做任何对玄明不利之事。众臣皆知你是我的幕僚,你今日此般表明自己立场,要我之后怎么面对他,还是说你在逼我与你划清界限?”
林辰望抬起眼眸正视对方,眼神中含着挫败和些许委屈的神情,“同我划清界限?我可是你表哥,你自知事起就与我一同读书习武,我知你为获得陛下重视付出多少努力汗水。你为了让先生在陛下面前多替你美言几句,我甚至见你梦中呓语都是书中警句;大雪天我劝你待午后雪化时再出门练武,你却说不能以此为借口纵容了自己的惰性。这般的勤奋、自律、毅力和狠劲才是天下之主应有的模样,而太子只知道舞文弄墨、抚琴作画取乐陛下,或是陪陛下弈棋吟诗玩乐消遣,除此之外无心国事不问正事,未来怎担得起大任?凭他的能耐,只配做个闲散亲王罢了。”
“太子比你想得,要优秀得多。他本性纯良,天资聪颖,克己守礼,有良臣辅佐,必是难得的明君。你若能尽心助力,将来他定不计前嫌委你重用。”刘玄业不轻不重地晃了晃对方的肩膀,言语似带着试探的口吻。
林辰望长吸一口气,又沉沉地呼出,面带焦急与不解,“你怎么回事?当年你那么刻苦,不一直是为了储君之位么?如今姑母在陛下面前甚是得力,此番萧家罪名尚未坐实便直接下狱,正是外戚势力受陛下忌惮所致。只要我们坐实萧家的罪名,皇后身为萧家之女必无法独善其身,届时太子可以说就是孤身一人。我知你疼惜他这个唯一的亲弟弟,可即使太子之位被废,他还是能平平安安地被封亲王啊!”
刘玄业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朝宫门走去。
一步一步,两人无言走下白石垒砌的长阶。一阵风起,带着刚从稀疏的枝丫上飘落的黄叶,悄无声息地落在步道上,无情地被鞋底碾碎,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
此刻四下无人,数百米长的宏伟大道,只有两人并肩走着。
“表哥,我视你为知己,有些话我从未敢对旁人提前,一直闷在心中着实憋得难受,今日我只同你倾诉,希望你能助我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但如果你反对,那就当我没对你说过。总之,绝对不要因此瞒着我做一些违背我意愿的事情。”
刘玄业缓缓停下脚步,微微后退几步倚靠在桐树上,秋风推着几缕金色从他面前划过,一袭锦衣随风飘扬,英朗的面容与挺拔的身姿在浓浓的秋意衬托下,宛若一幅画作。
林辰望转过身,双手抱胸,“好,洗耳恭听。不过有一点先声明,不论你说的我认可与否,都不会改变我的处事准则。我即立志封侯拜相,对待一切的立场自是以我背后的家族、以你为先,如果你吩咐我做的事违背了这两条原则,恕难从命。”
“呵呵,我明白,即使是外祖父也奈何不了你。今日呢,只是希望我下面要同你讲的话,能使你下次由着自己的主意行事时,想起这个只告诉了你的秘密,为此可以稍稍顾及一下我的感受。不过你得保证,这些话不能告诉任何人。”
刘玄业神色平静地凝视着对方,过去了半分钟的时间未眨一下眼。与此同时,林辰望也在细细端详着他的神态,许久之后才点了点头。林辰望对自己向来遵守承诺,见对方答应,刘玄业深吸一口气,双肩提起又轻轻放下,目光低垂不再直视对方,仿佛是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继续说道:
“你有没有想过,若我这么辛苦地从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根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争夺储位呢?”刘玄业稍稍顿了顿,垂下的双眸,偷偷抬起瞄了一眼对方的神情,却不想与对方视线相会,于是迅速地移至别处,“你从前不是问过我,为何至今未娶,也从未向任何人表露过爱慕之情么?我现在便回答你。”
听到此处,林辰望的双眼明显睁大了几分。他曾多次借林贵妃之口劝说刘玄业,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家眷,有数位正值婚龄,尤其是掌管八千御林军的辅国大将军——县侯卞瑞,家中嫡出的二位小女正处芳龄,若能求娶其中一位,便是为他日争储多了一重保障。
只是这些他人眼中的天赐良机对刘玄业而言似乎不屑去争取,如今县侯家嫡四女卞灵修已嫁给了王贵姬的侄子,而嫡幺女则被许配给了受县侯赏识并一路提携的官场新秀中书侍郎裴典,故而这个疑惑困扰了林辰望多年,没想到今日对方竟主动为自己解惑。但与此同时,一个可怕的猜想正从心底缓缓浮现。
“不知从何时起,我在朝堂上慷慨陈词,竟只是期望赢得某个人的欣赏;每日刻苦习武,在殿堂家宴上舞剑助兴大展英姿,只是为了引来某个人的全部目光;甚至当我见他陷入险境,心中竟全然忘记自己,所有注意力关注的只有他的安危;而当我看到他因伤痛皱一次眉,我的心脏也跟着抽痛一下;可只要看到他能平安地在我身边,我便宁愿放弃一切追求,只求往后的时光可以始终如那一刻……”刘玄业自顾自地倾诉着,嘴角不由自主地流露会心的微笑,而一旁的林辰望,脸上的神情从讶异,到震惊,最后又无比复杂,读不出喜怒哀乐。
“说了这么多,恐怕你已经猜到他是谁了吧。”刘玄业似从方才美好的记忆中脱离了出来,抬起头望着林辰望,方才淡淡的笑容随之消散,“我曾暗示自己,这种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的情感,恐怕只会给我带来伤害。可你知道的,一个人的内心不可能受到他的理智左右。现在玄明的年岁也不小了,却同我一样推却了所有赐婚,这使我越发觉得,或许我以为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的场景,真的能化作现实;这段时日,我在他遭遇挫折之时,走到他的身边,我能挡在他身前将诸事处理得面面俱到,也能为他遮风挡雨护他周全,而他似乎也正在习惯依赖于我。”
听到此处,林辰望无奈地苦笑道,“其实,你之前面对我的提问总是顾左右言他,对此我所猜测诸多可能性之中,也曾出现过你方才说的这些,只不过那是被我立马掐断的想法。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对他……唉——”
“不过今天也算是解开了我多年的疑惑,心中反倒舒畅了许多。你放心,为了你,我不会让别人知道你的内心想法。只是,我还是劝你不要幻想那些难以实现的事,这样的想法,于你而言是很危险的。”林辰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他望见远处有几位朝臣正在走来,示意对方就此打住。
刘玄业无奈地笑了笑,跟上了对方的脚步,回答道:“方才我已说了,情感不受理性的控制。我也曾刻意与他疏远,可如果能扼杀这种情感,便不会拖至今日与你讲这一席话。”
林辰望驻足,微侧过头,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对方的双眸,一字、一字有力地说道:“那么你,更应当去争取皇位。只有成了天子,你才能确保将他留你的身边,保证不会有其他人闯入他的世界,不是么?”
“我要的,是主动走进我内心的他,而不是迫于权力屈从于我的躯壳。所以你要向我保证,不管今后的形势如何变化,绝不做伤害他的事。”刘玄业双手扶在对方的肩膀上,目光诚挚地注视着对方的双眼,神情专注,一副对方不答应便不罢休之势。
林辰望侧目垂下眼眸,盯着路边树下枯草的裸露根茎,不置可否地回答道,“好,我答应你,我会以我的方式,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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